《机智的医生生活》第一季完结，我们和申原昊导演聊了聊
如果综合各项指标，申原昊很可能是豆瓣评分最高的电视剧导演。在他已播出的五部电视剧作品里，最低分是8.7。其中《请回答1988》在近53万人的评价下，达到了9.7分。
2020年3月12日，他最新尝试的季播剧《机智的医生生活》在韩国tvN电视台首播，时值韩国国内新冠肺炎疫情的高发期，剧里剧外，虚构和现实形成了巧妙的互文。
不同于典型的医疗职业剧追求紧张刺激的剧情和对人性的深层挖掘，《机智的医生生活》延续了《请回答》系列的传统，依然聚焦于普通人的日常，依然写几个人组成的理想而亲密的联盟，只是这次申原昊选择了医院这一空间，把主角设置为相识20年的五位医生。
在第一季即将落幕之时，我们联系上了申原昊，他依然处于忙碌的状态。这部剧计划拍摄三季，申原昊希望它能像美剧《老友记》一样，「就是讲我们平常的生活，陪伴观众充分感受到时间能给予我们的安慰」。
这可能不是一篇典型的剧评，没有对这部剧的具体情节做过多的铺陈和描述，而是借此希望分享一些观看申原昊剧集的信息和视角。注：中文网络中多将导演写为申源浩。在和申导本人确认后，我们采用申原昊（Won-ho Shin）这个写法。
文｜ 康堤 采访｜星空康堤 编辑｜胡安
「燃烧的汽油桶」
在对申原昊导演的电话采访中，你很容易听到在「请回答系列」和「机智系列」里才会出现的那些台词——现实生活里乍听起来有点突兀，总是过于情深意切而显得「鸡汤」，但将之放到一个没有阴谋和反派、充满善意和人情的社会里，它们又是准确的。
比如，我们注意他Kakaotalk（韩国聊天软件）的头像，是一个巨大的、正在燃烧的汽油桶，上面写了一行小字「申导演，我们一定会想念你」。那是在《请回答1988》的终映派对上，为了庆祝繁重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工作人员将废弃的台本点燃，申原昊拍下了这一幕，用作头像，使用至今。关于这个意象，他是这样解释的：
「燃烧的时候，看似是一切东西都消失在火炬中，但其实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仅通过电视剧完完整整地呈现了出来，也通过燃烧这样具有象征性的行为，体现了一种欣喜和升华，这种感觉一直是我保持动力、不断创作的源泉。」
5月28日晚，《机智的医生生活》第一季完结，他声称，「我可能会有类似的行为，因为它给我带来的压力和我付出的心血，更甚于《请回答1988》。」
大部分中国观众对「申原昊导演&李有静编剧」这一王牌组合的了解，始于《请回答》系列三部曲，尤其是《请回答1988》。即便在首播五年后提起，申原昊仍然诧异于它在中国的火爆程度，他表示难以想象我们竟然会在80年代末的首尔双门洞，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青春记忆。
「这也让我懂得了两点：一是对于人的生活日常的描述，无论在哪里都能够引来人最本源的认同；另一点则是，就像我自己也（在剧中）引用许多中国文化一样，在碰撞与交流中，会有更有趣的火花。」申原昊说。以一个细节为例，香港电影《英雄本色》曾多次出现在他的剧集中。
我尝试过拆分和总结「申原昊导演&李有静编剧」的剧作要素：
在一个半封闭的空间里（街区、监狱、医院），塑造各有性格特点的人物群像，并使他们结盟为亲密小团体，一集至少聚餐两次，音乐始终在场，猜CP要猜到剧终；所有的「阴谋」都是一个温柔的反转，让你哭或者让你笑，更多情况是两个目标同时达到；耐心地描写日常，描写人，就连配角的配角都有自己的弧光，如果画出剧中所有人物的关系图，很可能是一个极为发散的网状结构，而当剧情收束的时候，你会发现每个细节点都在精准控制中。
以《机智的医生生活》第一季为例：律帝医院，40岁的「五人组」——社会生活和学业都满分的李翼俊、一心想当神父的「佛祖」医生安正原、恶魔人设撒旦医生金俊完、自发性局外人追求人际交往最低限度的杨硕亨，以及所有人的精神支柱、唯一的女主角蔡颂华。
他们专业上打配合，私下组乐队，上班和患者、同事有互相交织的故事线，下班烤肉练歌、野营跑半马时总是被拉回医院的紧急事态；五人之间有不容置疑的友谊，也有尚看不到结局的爱情，他们的家庭和父辈也在其中徐徐展开自己的命运。至于过去那20年，藏着很多秘密，申原昊在第一季用了倒叙和插叙，目前仍然只有一部分的线索出现。可以想象在二三季的剧情里，会有更多的过往和更多的前呼后应。
这就决定了申原昊的剧不是那么好进入，观众就像一个插班生突然置身于一个已经亲密无间的集体之中，头三集基本用在认脸，以及徒劳地寻找故事目标。我常常怀疑有一个所谓的「申原昊拐点」存在，如果没有耐心，你很容易在前三集就放弃，但只要到了第四集，你就能热烈地进入故事之中。
这或许是因为，在申李的剧集中，故事目标通常是模糊的，甚至是不存在的，申原昊&李有静不太在意这个故事最终通向哪里，他们只指向这个过程里能打动到你的那些私人感受。
比如《请回答》系列里，「爸爸也是头一次当爸爸，请我的女儿体谅一下」，正焕开车去表白的路上不断遇到的红灯，阿泽家饭桌上总是堆满整条街的晚餐，豹子女士在儿子面前露怯的羞赧......这次在《机智的医生生活》里，一大半的病患故事写的都是人间众生相，年迈的父母在重病的儿子身上铺上婴儿时期的小衣服，产妇检查身体时知道腹中孩子已死去的那一声呜咽，实习医生第一次触摸跳动的心脏时感到的力量......
如果让我回想这些剧具体讲述了什么故事，主人公克服了哪些阻碍，实现了哪些人生意义的突破，首先进入脑海的是总是这些画面和细节。
申原昊说，他不擅长深刻、烧脑和情节大起大伏。「无论是之前拍摄《请回答》系列，还是这次的故事，虽然每次出现的人物会根据世界观的不同而发生变化，但最想讲的还是我们身边鲜活的人，和他们正在生活的故事。只有这样的故事才能够获得更多人的同感。」
「N分之一的心痛」和「4点33分」
两年前一次前往医院看病的经历，申原昊偶然目睹了一位老先生的死亡过程，没有仪式，悄无声息，他的身边，只站着两名医生和一名护士。「那一刻的震撼，让我意识到，医生这个职业，在极端与艰险的环境之下生活，这引发了我的强烈好奇。」
《机智的医生生活》播出之时，正值韩国新冠疫情爆发，现实中和剧集里都上演着医护人员「极端与艰险环境之下的生活」，申原昊并不是我们熟知的那类韩国导演——强烈关注现实、直接在影视作品中进行社会表达。他使用的是另外一种方式。
在刘在石的综艺《You quiz on the block》中，申原昊分享过一段经历，「世越号事件」发生时，他正在进行《请回答1988》的准备工作，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无法做事，他那时候产生了一个想法，「不要回避这件事，一起分享各自N分之一的心痛，难道不是作为社会一员该尽的义务吗？」
他的视角就是那「N分之一的心痛」，《请回答》系列的故事背景涉及过「光州518运动」的后续、三丰百货店事件等等，他的镜头对焦的是，在重大事件发生之时，主角在担心爱着的人是否平安，记录着那一刻的胆战心惊。
申原昊说，在《机医》里，最重要的一句台词是，「医生只有一句话，是能够确切地向患者说的，那就是『我会尽力而为』，只有这一句话。」我猜想我们或许会在后续二三季的故事之中，看到新冠疫情之下的普通医护人员细密而真切的感受。
由于五条主线铺陈的难度和题材本身的严肃性，申原昊在《机医》中放弃了一贯选用新人演员的做法，除女主角田美都是电视剧新人外，主角都是观众熟知的资深演员。tvN电视台官网为「五人组」设计了工牌，并按照医院科室划分给每个出现的医护人员（不管角色大小）都写了一个人物小传，还会随着剧情推进实时更新。
申原昊的剧情一大特点，就是虽不涉及悬疑，但铺垫多、细节多，依然拥有拼图和解谜的乐趣，如果你是考据党，《机医》的最佳观看方式，每追完一集，就去看B站UP主@冰糖雪梨Shirley 的文化解析和细节推理，她收集了「用显微镜看剧」的网友们的一系列发现，主角的衣服颜色、床头公仔的摆放位置、花语的释义、BGM的歌词、一杯咖啡是冷是热，都是预测感情线的重要线索。
如果不是时间有限，我很想求问申原昊本人这些设计的用意何在，以及如何在杂乱繁忙的拍摄现象，通过调动道具、后期、剪辑等诸多工种布置这些对于大部分观众而言并不紧要的细节。
但有一点是我确认的，申原昊&李有静喜欢在不同的剧里延续过去的故事脉络，并在这个过程里感受到了极大的乐趣。比如《机医》里就出现了《请回答1988》夕阳恋成功的凤凰堂夫妇，他甚至让阿泽爸爸把儿子比赛赢的金乌龟送给医生，而这个道具和台词都来自过去的剧集。
再比如，20年前李翼俊为蔡颂华挑选生日礼物的场景，在《请回答1994》里出现过，也和《请回答1988》里的店面布置一模一样，而且这个画面里墙上的钟表都指向了4点33分（甚至主角的手机上也显示着4点33分），几年前我在《请回答1988》的剧迷讨论里就见过这个「433」定律——当崔泽或德善来到凤凰堂，墙上的表就会停留在4点33分。
这个发现最早来自于一位韩国网友的博客，据他科普，4点33分这个梗来自于美国先锋音乐家John Cage的实验艺术，钢琴家走上舞台，端坐4分33秒后，站起来谢幕：「谢谢各位，刚才我已成功演奏了《4分33秒》。」如果拿去做阅读理解，这一设计很可能就是剧中人物命运的铺垫。
刚知道这些细节时我感到非常惊讶，直到几天前我看了《机医》的拍摄花絮，我注意到即使在一个普通聚餐的场景，所有的演员都会在拍摄前把手表的指针调成一致。
这让我相信这并非偶然，也不是过度解读。对于观众而言，能否捕捉到这些细节并不影响顺畅地观看一部电视剧，但对主创而言，可能就是创作上的乐趣吧，甚至也」包藏「着私心，在包括《机医》在内的一些剧集里，角色的名字常常都取自申原昊和李有静关注的棒球运动员。
「综艺编导」和tvN的野心
在《机医》的剧终告别时刻，我看到一位微博网友开玩笑说，「年初看《寄生虫》横扫奥斯卡，之后打开电视，就希望罗英石team，申原昊pd和李有静作家，全年无休地工作」。
有趣的是，除了偶像产业，这句话里提到了几个人正是韩国文化输出最杰出的代表，不仅来自普通观众的心情，从创作端你也能找到这种痕迹。
申原昊和李有静有一个很罕见的「前史」，他们是从「圈子里知名的综艺编导」转型而来的电视剧编导，且都和「南韩真正的顶流」罗英石有关。申原昊原是罗英石在KBS（韩国三大无线电视台之一）的同期综艺导演，李有静更是和罗英石一起工作超过十年的综艺编剧。
三人有15年的友谊，申原昊会在让剧中主角观看罗英石的《新西游记》，找来殷志源和李秀根录一段只在剧中出现十秒的电台广播；罗英石会和申原昊串通好，直接在剧组的休假聚会上，拉上「双门洞兄弟」送到非洲录制综艺。某种程度上，他们自己就是一个理想的小团体。
从申李的剧情里，也有很多「综艺」带来的创作痕迹：BGM和主角行动线的配合、俯拾皆是的幽默感和小反转、大量综艺音效的使用（金社长的羊叫、炸鸡店的鸡叫，赤焰炸酱面的爆炸声、被提问时紧张的秒表声......），以及让四位老人玩「黑手党」游戏并耐心地拍上十几分钟。
罗英石在《反正竞赛还很长》一书的末尾记录过二人转型的起点，他知道他们在写电视剧后，第一时间泼了冷水。李有静这样回复他，「我们的工作，什么时候计较过成功、失败呢？我们通常只因为有趣，就会想参与。开始做《两天一夜》时，我们知道会成功吗？还不是我们自己做得很开心而已。这次也是，我是第一次写连续剧，出乎意料地有趣，如果搞砸就搞砸吧。」
当然，这在今天仍然被反复讲述，很可能是在这次对话的几个月后，一部名为《请回答1997》的剧大火。
2012年，在结束了韩国国民综艺《两天一夜》为期五年的拍摄之后，罗英石、申原昊和李有静带领团队一起加入更年轻也更有活力的tvN电视台，并在此后八年时间里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申原昊和李有静制作了《请回答》系列和《机智》系列电视剧，罗英石制作了「花样」系列(《花样爷爷》《花样姐姐》《花样青春》)、「三时三餐」系列、以及《新西游记》等季播综艺。
其实这个故事不仅关于个人兴趣、能力和勇气，也体现了韩国tvN电视台的野心和魄力。tvN在吸引三人加入时，给到的重要条件之一就是，允许自由的尝试与试错，并在决策层减少不必要的消耗。据了解，tvN高层对《机医》的决策过程耗时不到十分钟。
刚到tvN的时候，申原昊跟李有静聊天，「这个电视台连颁奖典礼都没有呢」。相比三大无线台，当时的tvN实在渺小，「但并不是想自己拿奖，是想办一个好玩的颁奖礼」。
五年后，这台好玩的颁奖礼终于在首尔举行了，申原昊在提前录制的片花里说，「和此前制作电视剧DNA不同的、有着综艺DNA的人也能做到（拍电视剧）」。这场颁奖礼被标志性地视为tvn和韩国三大无线台平起平坐的原点。
关于这个故事的另一支叙事脉络是，tvN的母公司CJ E&M在这两年帮助奉俊昊拿到了金棕榈和奥斯卡。
这次，《机医》也同步在Netflix播出。如果说几年前，tvN看重的只是中国和亚洲市场，在和Netflix多次合作后，它展示了更大文化出海的野心。
在一部剧的幕后采访中，导演感谢团队几乎是例行公事，但申原昊再三向我们强调，「如果只是按照我自己的意见来，绝不会超出剧本一点点。」他刚从从无线台加入tvN时，被这些缺乏成熟经验但创意十足的年轻人所震惊，「我就感觉自己真是年纪很大了。也因为我们尊重每个团队成员的意见，才使《机智的医生生活》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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