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微博上关于女性“话语权”的话题可谓是层出不穷。“小孩子跟谁姓”这种问题,也能吵得不可开交。不管随母姓对于性别平等的社会文化有没有促进作用,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是,在家里,大部分女性没办法拥有“让孩子随我姓”的话语权。
有人提出了,如果女性足够强大、足够独立,经济地位足够高,那凭什么不能让孩子跟我姓?这甚至也能延伸到很多家庭问题的解决,总之一句话,“女性要上进”。
但“上进”,其实这也没那么简单。即使女性受过了良好的教育,有进取的事业心,很多时候也会在家庭的决策中败下阵来。
女性很多时候也会在家庭的决策中败下阵来|图虫创意
比如我有一个朋友,从小学霸,名门高中、国内名校、美国藤校一条龙,硕士毕业之后进入市场行业工作,也算是小有成就。前些年,她结婚不久,就举家搬到了美国湾区,然后……她过起了后院种菜、出门遛狗、朋友圈晒娃的日子。
是她不想工作么?她也是倒不尽的苦水。朋友都在东海岸,在湾区人生地不熟,跟邻居也聊不到一起去,严重缺乏社交。尽管丈夫薪水丰厚、全家吃穿不愁,自己却没有收入,甚至动起了当代购的念头……
但要出门工作呢?日托太贵,工资一大半钱都得赔进去,还得多交不少税。现在只有等两个娃都上了学才能抽出点时间想想自己的事情。
为什么在外人看来事业有成的“高知女性”,在职业选择上依旧有如此多的“不自由”?
怎么养娃?一个十分现实的计算
在一个家庭做出育儿的选择的时候,牺牲的很有可能是母亲的职业——暂停工作,放弃上升通道等等,这被称为“母职惩罚”(Motherhood Penalty)。2012年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一项美国人口研究表明,相比起没有小孩的女性,每多一个小孩会让妈妈的工资减少5%。而如果有好的育儿选择,有多达41%的女性都会选择薪水更高的工作,有26%会寻求升职。
在一个家庭做出育儿的选择的时候,牺牲的很有可能是母亲的职业|图虫创意
那么,育儿的选择在哪里?很大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个经济问题。
美国并不是一个生育福利很好的国家——母亲都没有法定的带薪产假,更别说父亲了。绝大部分地方没有公立的育幼机构;生育之后照顾小孩的职责,要么由家人来完成,要么交给市场来完成——送去私立的日托,或者请保姆。
这样的安排,现实上造成了许多女性不得不面对小孩子无人可管的现实。再加上美国“核心家庭”多(即夫妻和小孩独立居住),祖父母帮忙照料小孩的情况不如国内普遍。据美国发展进步研究中心(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的一项调查,有一半的美国家庭在照料小孩上“有困难”;其中,困难包括日托/保姆花费贵、质量低下、难有空位等等。而照料小孩有困难的母亲,比起没有困难的母亲而言,会多12%的可能性放弃工作(父亲仅有1%的差别)。根据 Care.com 的一项调查,在美国,有了娃的妈妈们有50%都选择了“更加灵活”的工作时间或者兼职工作,有26%干脆辞职。
有了娃的妈妈们有50%都选择了“更加灵活”的工作时间或者兼职工作|图虫创意
妈妈们在做出抉择的时候需要考虑一个重要的问题:真的要外出工作,究竟要挣多少,才能填补育儿带来的空缺?
而另一个考虑是美国的税制——如果不工作,能省多少税?美国一般以家庭为单位,全家人的收入放在一起算,有一定免税额、累进制报税。如果双亲一方有稳定收入,那么若是另一方不工作,整个家庭收入可以少交很大一笔税。
很多时候,省掉的税加上省掉的育儿开支,一来二去,若是母亲“回家”不挣钱,反而是一个“省钱”的选择。
那我们干脆就来算笔账吧!
一笔“回家”帐
因为美国各个州的税率不同,女性就业市场有区别,各个地方找日托和保姆的费用也不一样,妈妈们所面临的余裕也是有区别的。我们从 Care.com 上找到了美国66个城市的日托均价,从人口普查数据中获取这些地方的男性、女性和家庭收入中位数,并用一系列公式计算了各地的税率。
我们假定一对夫妇生了一个小孩,家里按3个人报税,并且有一个小孩需要照看。
结果显示,平均下来,如果女性不工作,那么一家人可以省下来2000-7000美元不等的税;而在大多数地方,一年日托的价格就高达8千到1万5千美元不等。这两项加起来,平均占掉女性收入中位数的57%,全职女性收入中位数的41.6%。
而女性若是有一个需要日托照料的小孩、并选择继续工作的话,能够“剩下来”的钱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全体女性平均下来能够剩下1万美元左右;全职女性能够剩下来的比较多,平均接近2万5千美元。若是两个或者以上的小孩需要日托照料,甚至会出现“倒贴”的情况。
实际上,很多职业女性不得不做一些“灵活”的安排,例如一周只送小孩两三天天去日托,剩下的日子拜托祖父母或者亲朋好友照料;或者自己兼职工作,剩下的时候另作安排,等等。
但正如前面所提到,这些“灵活”的安排,都会占用母亲的精力,成为其职场“母职惩罚”的一部分;而这种“母职惩罚”导致的收入减少,又会使母亲们在育儿的开销上入不敷出,进一步把她们“推回家”。
而这种“母职惩罚”导致的收入减少,又会使母亲们在育儿的开销上入不敷出,进一步把她们“推回家”|图虫创意
什么地方的女性更容易“回家”?
在有数据的城市中,我们发现,旧金山和西雅图两座以科技产业为主的城市,女性收入更高;其它一些新兴城市,例如丹佛、奥斯丁(得克萨斯州)、罗利(北卡罗来纳州)等等女性收入也不低。而其中,西雅图的妈妈们算是比较幸运,在华盛顿州的低税率和相对便宜的日托价格下,出去工作的妈妈们能够剩下来的钱比较多,超过2万美元;全职工作则能剩下接近4万美元。
而在圣何塞、波士顿这样的地方,同样是高科技产业、女性收入高,但因为日托价格高昂、税率高,反而剩不下太多钱,不如在亚特兰大、堪萨斯城这样的区域中心城市“实惠”(算是美国的二线城市吧)。
在经济不发达的地方,女性收入本身就低,可以省下来的钱就更少了。比如罗德岛州的普罗维登斯,女性收入中位数的80%要交税、交日托,剩下来的钱不足4千美元;而在密苏里的斯普林菲尔德,全职工作的女性,也只能剩下1万5千美元。
下面是一个柱状图,其中柱的高度代表女性收入,单位为千美元;蓝色代表能“剩下”更多,而红色代表剩下更少。(注:为了查看方便,仅选取了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城市。)
下面这一张是同样的图表,但是上下对比了全部女性和全职工作的女性的情况。可以看出,若是女性投入全职工作的话,能够剩下的钱会更多(越蓝越多),而在收入高的地方更加明显。
下面这幅图则是育儿和税收支出占总收入的百分比。颜色越深,占比越大。可以看到,沿海和五大湖区域的大城市,虽然女性收入高,但是育儿开支和税也需要交很多。中部的新兴城市则压力更小一些。
那么……孩子爸呢?
上面是我们计算了妈妈的收入的状况。那么爸爸呢?“家庭煮夫”的选择和“家庭主妇”相比,哪一个更加经济一些?如果女性强烈希望回归职场,那么男性是否可以代替女性做出牺牲?
不得不说,母亲这个角色和育儿天然捆绑在了一起,大部分时候我们谈论的都是母亲回家而不是父亲回家。但假设我们有一个平行世界,爸妈有着同等待遇,那么我们也来算算看是什么情况。同样的数据、同样的公式,只是对象换成了男性。
一个显著的结果是,在美国,男性的收入比女性高,所以男性若是投入工作的话,育儿指出和额外收入要缴纳的税金加起来,平均只占收入的46%(女性57%);全职工作的男性,则只占38.3%(女性41.6%)。男性平均能为家庭额外带来1万8千美元收入(女性1万),全职工作的男性则能带来超过3万(女性2万5)。
要指出的是,男性收入比女性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男性不必承受女性的“母职惩罚”。而在男性收入高的现实下,一个家庭也更容易做出牺牲女性事业的代价、加强这种“母职惩罚”,从而形成定势循环。
这种差距在美国各个地方也有区别。让人意外的是,在西雅图、湾区这样的地方,虽然女性收入高,但是男性收入更是不成比例的高,导致男女收入的差距十分大。投入全职工作、扣除育儿和税之后“剩下”的钱,男女差距最大的是西雅图,其次是圣何塞;圣地亚哥、旧金山等地紧随其后。反而是底特律、巴尔的摩、孟菲斯这样的“大老粗”城市,差距较小。
而女性收入较高、男女收入比较“平等”的城市之一,是北卡的杜勒姆(Durham,杜克大学、北卡教堂山大学等鼎鼎大名的高校都在这附近,教育产业发达)。
下面的柱状图高低依旧表示的是女性的中位数收入,但柱子颜色越深,表明男女差距越大。
下图的地理分布,显示了男女刨去税收和育儿支出后,“剩下”的钱。蓝圈是男性,红圈是女性。
我茅塞顿开了——那些在湾区、沿海大城市居住的高知女性,虽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且在高新技术产业、创意行业工作,但依然会受到“母职惩罚”的影响。男女收入的不平等,在这些地方更加明显,那些本身收入高、更“自由”的女性,在高企的育儿支出以及不友好的生育、税收政策的影响下,也会陷入到育儿和职业的两难选择中。实际上,美国大城市女性“回家”的趋势,近些年来也正在抬头,我的那位湾区朋友并不是孤例。
我们能从美国学到什么教训?
美国的市场化育儿政策长期受到诟病,在OECD国家中可以说是吊车尾。一方面是联邦和各州政府并没有将家庭和女性的需求摆在首位,另一方面也缺乏政策制定的动力和能力。这造成了相当严重的后果——即使不谈女性权益,相当多的家庭也因为高昂的育儿开支而背上了债务,或者被迫选择推迟生育、不生育。而对女性,除了经济的负担,也有职业的、心理的、个人价值的负担,这些都不是“我有钱”就能解决的问题。
对于中国而言,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育儿的负担也大部分放在了家庭上。育儿服务愈发市场化,传统家庭和社区也日趋解体,雇主和国家都难以提供高效经济的育儿服务。而“母职惩罚”也十分明显——就业中,育龄女性频频遭遇歧视,晋升通道狭窄。
更雪上加霜的是,在中国,男性进行家务的时间远远少于女性,这让女性的负担更重了。男性每天仅有91分钟的家务劳动(也就是 unpaid work,包括家务、购物、照顾小孩等等),仅为女性(234分钟)的一半不到。(相比起来,美国男性每天会有150分钟家务劳动,但比起挪威的168分钟还是差了点。)
政策也非常重要。有时候,看起来对“家庭”和“育儿”友好的政策,可能是对女性不公平的。比如美国的家庭联合报税,这个安排乍看下来是对育儿的家庭友好的(能省钱),但的确也是20世纪前半期“福特制”(Fordism)的遗留产物:一个人主外有稳定工作、一个人主内照顾家庭的生产模式,在当时能够提供足够稳定的社会保障。而这样的政策,或许在现在已经过时了。
美国掉过的坑,我们不应该再重蹈覆辙。
两会里正在热议的“生育友好型社会”,并不是类似于颁发“父母合格证”这样的表面功夫。一个这样的社会需要以各种方式承担育儿的成本,而不是全部都压在女性身上。
如果我们想要更好的下一代,那么男性、雇主以及国家都需要尊重他们的母亲,理解母亲们的需求——其中就包括职业发展与收入提升,让女性不必在这二者之间做出痛苦的抉择,在家庭和社会两端都能够释放聪明才智。
注:如果你对这个话题有兴趣、想使用我们的数据发表学术论文等,欢迎联系作者 [email protected] 优化数据来源和计算过程。
参考文献
[1]Staff, J., & Mortimer, J. T. (2012). Explaining the motherhood wage penalty during the early occupational career. Demography, 49(1), 1-21.
[2]Schochet, L. (2019). The Child Care Crisis Is Keeping Women Out of the Workforce. Washington, DC: 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
[3]https://www.care.com/c/stories/2423/how-much-does-child-care-cost/
[4]US Census Data 2019
作者:李子、高萌
编辑:Lu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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