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2011年。
同事们刚刚知道依依生了女儿没两天,还来不及去祝贺,竟又突然接到噩耗:她走了!
谁也想不到,这个刚为人母的24岁姑娘,在凌晨三点的夜色里,在母亲和丈夫都没有察觉的静寂里,从妇幼保健院的病房走到走廊,爬上齐人高的窗台,就那么纵身一跃,飞向了另一个世界……
没多久,孩子哭了,蜷缩在矮矮的长条行李柜上的丈夫李文被惊醒了,他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向病床旁小车里的孩子走去,却一撇眼发现病床上是空的!
“依依!”他惊叫到,“人呢?……妈,快醒醒,依依不见了!”
正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岳母,被李文叫醒了,“什么,女儿不见了?她这两天可是连床都没下过的啊!”
“去厕所没?”岳母提醒道。李文几步走到厕所,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岳母翻身下床:“不会出事吧?”她催着李文赶紧去外面找找。孩子的哭声大了起来,岳母赶紧去看娃,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慌起来。
病房的门虚掩着,李文记得晚上是关过门的,他们住在独立病房,提前一周就预约的,所以没有其他人出入。难道依依真的出门了?
李文跑出病房,走廊里的灯亮着,惨白的灯光透着一丝阴冷,这可是盛夏的七月啊!一阵穿堂风袭来,楼道尽头的窗户敞开着,李文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跑到窗前,低头往下看,医院的路灯稀稀拉拉,夜色被切割成深深浅浅的碎块,楼底下,婆娑的树影在夜风里摇曳,下面模模糊糊看不清。
他的心却突突地要往外跳!依依!他跑向楼梯,径直朝楼底跑去,一边跑一边祈祷:依依,你可千万别犯傻!依依,回来!
……
半夜四点多,一声凄厉的叫唤打破了妇幼保健院的平静,黑暗里还有断断续续地哭泣,是一个男人!有人被惊醒了,更多人被惊醒了,越来越多的灯亮起来,开始有人寻着声源找去…
这是个注定无法再安睡的夜晚了!很快,整个大楼里都开始嘈杂起来:一个女人跳楼了!他老公在下面!
依依的妈妈抱着孩子走出门去,她也听到了那声叫唤,但她还不知道那是女婿李文的哀嚎。她只知道,他出去已经有一会儿了。
女儿到底会去哪?不行!她得去问问值班护士,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有护士冲她跑过来,“阿姨,您还是回屋子去吧!别吵着孩子!”另一个护士也开始来扶她,她们也还不大明白怎么回事呢,医院里的人就一下子全醒了!
“这是怎么了?请问你们看见我女儿了吗?”她轻声问她们,“我们也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没有见过你女儿,她不在吗?”
两个护士对杨依是熟悉的,她得了产后尿潴留,排尿排便困难,腹痛,这两天老是喊痛,脾气也躁。按铃次数非常多。她不在房间?下面那人不会是她吧?
许多的人跑下去看热闹了,看热闹永远是人的天性!
一大早,整个曹河镇都在传——昨晚,在县医院,一个才生完孩子三天的女人跳楼了!听说她的妈妈直接晕了!男人嗓子都哭哑了!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想不开?好像还特别年轻呢!
是啊,是啊,丢下那么小的孩子可怎么办啊?
会不会是产后抑郁?现在这种病特别常见!
……人们议论纷纷,却都一致地觉得可惜!
为了什么,她就这样走了?
许多事情在发生时,我们会觉得那是一场意外,一次偶然。但细细想来,因果循环,那只是命运的预谋吧!
杨依走后,李文后悔莫及。他终于知道,这个脾气倔强,跟他隔着三道代沟的姑娘真的什么都敢做。人们说:三岁一代沟。他们之间足足隔了九岁三个月零五天啊!
四十多岁的岳母一夜之间苍老,如今还躺在病床上。李文的姐姐来帮忙看孩子,叔叔却拉着他,和他商量着,要医院赔钱。
“听着,你得冷静,趁现在人刚走,和医院谈谈赔偿的事!”叔叔是做生意的,对钱敏感得锱铢必较。
李文哪有心情管这个。依依走了,岳母病了,他的年近七十的母亲也病着,这个噩耗还没敢让她知道,孩子又那么小,这堆乱摊子怎么收?
“叔,我们两个大人都在陪床,都没看护好她,怪不得医院!我想早点把人送去火化!”李文在住院部大厅的长椅上坐着,佝偻着腰,失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这会儿距离依依死亡时间已过去大半天。他在楼底发现依依时,她就已经走了,五层楼啊!她怎么就敢跳呢?连摩天轮都不敢坐的她,怎么就敢跳楼?用这么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他?
昨天中午,这个时候,他和依依还在说着转院去武汉,还在想着早点回家呢。后来,为了什么,她哭了?
她生孩子时难产,生了好久,他和家人在手术室外等着,也等了好久。羊水破了几小时,宫口却开得慢,好不容易进了产房,等了个把小时,医生却出来让他签剖腹产同意书:“你们得改剖腹产!产妇体力不支,羊水已经有点浑浊,这样很危险!”
依依本来就很怕痛,只是为了不留疤,才听从医生建议,顺产的。这回倒好,两遍痛都要挨了!他额头上早沁了一层汗,拿笔的手有点抖。
这时,小护士跑出来对医生说:“王医生,胡主任说准备手术室也需要很久,我们还是再努把力吧。”
所幸,一小时不到,孩子出生了,虽然全身染了绿色胎便,还送去洗胃了,但母女平安!
依依生完孩子后,躺在病房一直殃殃的,不想说话,醒了一会又继续昏睡过去。医生说孩子需要留温箱观察,就这样,她连孩子面也没看到。
更糟的是,她排不出尿也没法排便,医生说她这是急性尿潴留,会慢慢好的,但最好靠意志慢慢尝试。
貌似一切都糟透了!她不敢起身,两腿一动,会阴处就火辣辣的痛。“我不敢尿尿,我尿不出来!让医生给我插导尿管吧!”本来生完孩子两小时内就要排尿,可依依硬是尿不出来,她一用劲就痛,尿却出不来。
李文把厕所的水龙头打开,让她听着水声尿,可她还是尿不出来,仿佛那部分器官不是自己的了!
医生只好给她插了导尿管。但好像没用,她依然排不出来多少。“这是怎么了?尿潴留?这是什么病?”李文听着陌生的名词,担惊受怕,“医生,这个病不严重吧?”
“这和产妇的身体状况,精神状况都有关,你们要放松心态,慢慢来!”医生回答。“李文,好痛!我肚子痛!”半夜里,依依突然叫道。
她排不出小便,大便也排不出,因为这样,她不敢吃,也不敢喝,一直在忍受着巨大的折磨。拿了开塞露,可是也痛啊,她只用了一次就不愿再试了。
“李文,我的肚子都肿了!难受!”依依叫着,“我再不要生孩子了,我快痛死了!”李文手足无措,他只能握着她的手试图慢慢安慰她。
产后的情况是他们都没有预料到的。孩子还在温箱,今天才隔着玻璃看了她几分钟。观察室里只能喂牛奶,母乳不许喂,依依是顺产,已经有奶了,金黄色的,奇怪的颜色。
“得用吸奶器把奶水吸出来,不然会回奶的。”岳母说。于是,依依一边忍着伤口的痛,一边担心着孩子,还得拿吸奶器挤奶。
“我不想活了,我好难受!”杨依焦躁地嚷着。医生却来告诉他们,孩子得在温箱观察三天,呛了羊水,怕有后遗症!
见不到孩子,排不出尿,大夏天的暑气也在炙烤着病房,老人们都说别吹空调,每天就开那么一会会儿电扇,对着墙,让气流回来,依依快要疯掉了!
到了第二天,她对李文说:“我要孩子,你去把孩子抱回来!我怀她,一直都健健康康的!我不要她住温箱!”她又执拗地违背了妈妈的意见,“我受不了了,要开空调!”
岳母没办法,同意她开几个小时。这个女儿,他们当宝贝样的养了十几年,才意外地给她添了个弟弟,一身的脾气却是没办法改过来了。
漫长而难熬的两天过去了,依依仍然没办法排尿排便,想着她是要喂母乳的,李文和岳母也没有反对医院暂不用药的决定。
第三天,依依鬼哭狼嚎,说好痛苦,还不如死了。李文心里也一头火,要担忧孩子,要担忧她,还要担忧自己的妈妈(做脑部肿瘤手术一年,行动一直不便),他已经几天没睡了。
他顶了依依两句:“你别闹了,行吗?大家都很累了!”依依看着他,转头哭了起来。正常顺产第三天差不多都可以出院了,可她,因为这个特殊的病,不敢吃喝,痛得不敢动,下床都难。
“过两天,我们去武汉,去大医院看好吗?”李文说,“这才第三天,先自己努把力吧,医生说这是常见的病症,别怕别急!”他紧握着依依的手,为他刚才的言行表示愧疚。
依依满脸泪痕地看着他,“你知道我的痛苦吗?我痛得想死,我不敢吃,不敢喝,不敢动!我难受死了!我连孩子的奶都喂不了!”
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女儿从温箱出来了,现在就躺在病床旁的小车里,可是依依都没有抱她。
“我为什么要生孩子啊!”她问妈妈,却并不想等她的答案,又自顾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出神。
杨依24岁,大学毕业两年。在县城一家事业单位上班,遇到了大她九岁的李文。李文幼年丧父,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继父和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继父在母亲生病后,到外地打工很少回家。他和弟弟的感情也特别陌生。再后来,母亲手术,他们只是出了一部分的钱,人都没出现。
李文一气之下,再也不许继父回家了。为这事,他和母亲也闹了很久的矛盾。
遇见杨依,他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活泼漂亮的姑娘。使出全身力气去追她,给她送花,写情诗,带她出去玩,还给她做饭。
于是,才几个月,他们就同居了。爱到情浓时,眼里都是热烈而幸福的光。可是,当熟悉了对方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所有生活细节后,爱情就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有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杨依不喜欢他每天打完篮球后的满身臭汗和一屋的臭鞋,他不喜欢她不善做饭却爱西餐爱纳兰容若诗词的做作。有时,他们吵架,杨依会直接大半夜跑出门,去同事家借宿。他们在一个单位,常常冷战几天弄得众人皆知。
每次也都是李文去低头。要不是后来发现怀孕,奉子成婚,也许,就没有现在了。
杨依是个任性的倔姑娘!所以,这也是出事后,岳父母却都没有过多责备他的原因。
最终,按照叔叔的建议,待法医鉴定做完,李文租了冰棺,收殓了依依的遗体,放在医院门诊楼前讨说法。
这做法也一时成为谈资,还激怒了依依的父母。他们是山里人,说这样做让女儿死了不得安生。
僵持了几天,医院赔钱了。李文要分给岳父母一部分,毕竟依依的弟弟还小还在读书。可他们都没要,收拾好东西,把孩子送到李文家,就回自己家去了,说不愿触景伤情,看到孩子就难受。
李文开始了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单位特批了他半年的假,同事们结伴去看他,发现他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说话都费劲的老母亲坐在旁边唉声叹气,感慨不已。
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啊!手里拿着依依的赔偿款,也熬不过多久。李文开始在工作之余送快递,打零工,有时还得为孩子或母亲的事请假。
领导们尽量体恤他,也不苛责他,只是总忍不住摇头叹息,“小李啊,命硬命苦!”
熬过最初的几年,李文和杨依的女儿已经七岁,上小学了。
朋友圈里,她站在泳池旁做着调皮的鬼脸,活脱脱又一个依依。她的名字叫李思杨,记录着一个故事。
生孩子这件事可大可小。对有的家庭而言,是锦上添花的美事,母子(女)平安,添人添福。可对另一些家庭而言,也许是雪上加霜的灾难,孩子病了,母亲去了,也还是要过日子的。
时光从不为谁的悲喜而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