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蚱与人

常忆儿时三四月间，草长莺飞时节，野外万物生发，一片生机葳蕤。蓝天白云下，正是我们童趣的天堂。三五自成群，一呼隆，脱掉鞋子便上树掏鸟、下河捞鱼。童真无邪，干得却都是杀生的事。而我却独有眼羡的份，大概是有点技巧性的活都需要天分吧！而我往那儿一杵，不懂麻衣神相的人就能看出是个“普种”。

人的位置大可决定人的眼界，人的乐趣所在便是在自我的眼界中游戏。既然上不得下不得，那平地草丛间蹦来跳去的蚂蚱、翩翩穿梭的蝴蝶都成了我的玩物。我是不大相信什么“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话的。人很多时候都是在个体之外的生命痛苦中得到自我的情感快慰，因为那一只只被我掐掉大腿的蚂蚱和折断羽翅的蝴蝶都曾寄托了我无限的乐趣。更为残忍的是，还要在它们的挣扎中，以胜者的姿态，得意洋洋的喊出“让你再跳、让你再跑”的恶毒言辞。

我少时的精神愉悦似乎都是这样建立在“凌弱”上，然而这似乎还不能满足我的一种“英雄情结”。这是从当时稀有的武侠电影、电视剧中得到的一种印象，里面有架火烤鸡的镜头，在我小小的认知里，这是一种颇具豪情的行为艺术。我心向往之。但野山鸡我没那个本事捕到，偷养的鸡又不敢。而一日忽来灵感，听老人说58年挨饿的时候什么都吃，那蚂蚱肉烧来就挺香。于是偷灌些爷爷的药酒，便逮那肥硕的蚂蚱，掐去秽体，在水里涮一下，用铁丝穿了，拣些枯柴烧起来，决定效仿下侠客们那种大快朵颐、弹剑煮酒的快意与潇洒。偏偏又不懂得烧烤是要抹些油和佐料的，而只是一味在那干燎。

有时候，越是兴致勃勃的去追求某种愿望，得到的往往却是背道而驰令人丧气的结果。

脂肪燃烧的焦糊味似乎还夹杂着那么一种诱人的香气，待我迫不及待把一只皮焦肉生的蚂蚱放进嘴里大口咀嚼的时候，一股难以名状的腥膻气使我翻江倒海的呕吐起来。瞬间便泯灭了我的那种豪情兴致，我懊恼的把剩余的远远丢弃在草丛里。而我家的狗，却欢乐的跑过去吧唧吧唧得吃得津津有味。

那一股腥膻气和焦糊味一起令我终生难忘，几乎豁免了我从此品尝烧烤的口福。

蚂蚱者，蝗虫也，是为害物。况那时尚小，烧之只为玩乐，并无为民除害之心。虽未真正品尝其味，烧了就烧了，也不会面临生命或死亡这种思想命题的撞击和拷问的。

而人死后都是要烧的，但人烧来又怎样？人生识字忧患始，若干年后，我常常想，而后终于接触了。

许是长了一张呆怔的脸，人看起来比较忠厚。但凡族里有事，特别是正儿八经又担些干系的事，总是指派与我，而我也乐于奉献。例如抬亡者去火化，我都在必选之列。

死亡本是极自然地事，所谓人死灯灭。而就是生命的这种自然，每让生者叹息她的无常。每有意外不幸者、不治而亡者，身边便常有感叹人忒没味者。而我也常有同感，仿佛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无聊。

因对人生这种无聊的看法，我并不畏惧死人，更不怯出入火葬场。

火葬场本是一服务行业，工作环境虽不体面，因其垄断性质，却是个油水很多的地方。里面的工作人员态度是极傲慢的，大概是有每个人早晚都会落入他们之手的优越感。

焚烧尸体的炉有两种，普通的和高档的。普通炉是不许旁观的，抬尸者只需把尸体抬上炉床，待把尸体完全火化成灰等在外面领骨灰就可。据说普通炉是不清炉的，里面骨灰掺杂，骨灰盒所盛的并不尽是自个的骨灰。而顾名思义，高档炉就自然高级对待一些，价钱自然也是高一些。但前提必然也是上了面子的，你方可站在炉旁，决定下要烧到个什么程度。

我以前跟去火化的几次都是用普通炉的多，自然也是省心的多。而年前一次，是我死去的一位族叔，正值壮年，因病早逝，亲人极哀。他家有一亲戚，善观风水，为亡者择穴，有诸多细节讲究，其中一点便是需死者火化后保其完整骨架。临去火化时，其家属再三叮嘱其事，并特找一朋友随去，待为通融此事。有钱、有人自是万事通达，中午自然也是免不了摆一场的，酒足饭饱后，正事开始。

焚尸房里，阴森黑暗，焚尸炉狰狞的立在那里，炉口洞开，置身其中，真如步入阎罗殿般。我等惴惴而入，扫净炉床，抬尸其上。亡者已是骨瘦如柴，毫无重量，口眼微阖，神态安详的躺在那里，徐徐而入。炉门合上，但从炉前可观炉内。电源起，但见火光骤起，如传说中“炸尸”一般，“砰”的一声，尸体弹起，毛发俱张，旋即又落下，但见炉火熊熊燃烧起来。刻余，烧炉者使一铁钩，在尸体上下 抓挠扒拉，使其燃透，观其程度，如是三番，闭闸出炉。炉门开启，一股焦臭味扑面而来，但见一堆白骨犹冒青烟，胸腔肝肺尚鲜血淋淋，那亡者侄儿却是扑通一声瘫倒在地，长跪嚎哭不起........

而我毛发悚然，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悲哀感、苍凉感牢牢攫住了我。茫然呆立，恍惚如梦，却是真真切切的隔世之感......

我明知道一切生命一切美好都不会长久，如烟岚般终会散去，但生命在刻薄的造物眼里究竟算什么？就这样弃之如敝屣。

只要有死亡，再长久的生命都是短暂，辉煌尽头终归是永恒的黑暗，这是生命的最苛刻之处。

而如我等不觉者，生命的阳光却还被太多灰色的云翳遮挡着，还侈想一个绚丽的黄昏。

有时也想，若是不来这世上一遭，便好了，便不会体验这世间太多的荒凉与沉重。也于这荒凉与沉重中，才可拓展生命的宽度，彰显生命的力量与美感。

珍爱生命！尊重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