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我们已经可以稍稍窥见贾家败落的端倪:“如今主仆上下,安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没有作长远谋划之人,又不能戒奢为俭,已为日后的败落埋下伏笔。
随着故事的展开,一幕幕触目惊心的黑暗更不动声色浮现在我们眼前。薛蟠为抢英莲打死了人,竟能逍遥法外;贾雨村为结权贵,故作冤案将恩人之女推入虎口;贾瑞妄起色心,竟想与嫂子暗通款曲;凤姐设局,亲置“兄弟”于死地;秦可卿与贾珍因不伦之情死于非命;出殡路上,凤姐铁槛寺弄权,随随便便拆散薄命鸳鸯;宝玉“干娘”马道婆被赵姨娘收买,致“叔嫂逢五鬼”;“狠舅奸兄”为了利益将巧姐卖入烟花之地……
再看看贾府中当家男儿的表现:贾赦一把年纪,色心不死,威逼鸳鸯;只为几把扇子,就逼死“石呆子”,夺人财物。再看看贾赦发的关于读书的“高论”:“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学窗萤火……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原来读不读书都有官做,原来不学无术才是侯门家的气派。
贾琏是“绿帽赠送狂”,家里仆人厨子多浑虫、鲍二的媳妇皆被他染指,甚至导致了鲍二家的羞愤自杀;而死了老婆的鲍二,受了贾琏的一些银两,竟然觉得“又有体面,又有银子”,依然奉承贾琏。
贾珍比贾琏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儿子贾蓉“素有‘聚麀之诮’”,共享“二尤”而所聚之“麀”,竟是自家小姨子与姨妈;又以“习射”为由,公然在府上聚众赌博!
唯有贾政尚算正直,只是眼光与能力实在有限,在“仕途经济”上结交的多是贾雨村之流。
不得不感叹一句,这钟鸣鼎食之家,也未必见得比落魄药材商出身的西门庆高明到哪里去。
贾氏一族的前途命运就操持这样一群人的手里,更让人不安的是,这种种腐朽黑暗,关乎人命,关乎伦理,关乎最基本的道德,竟然这样不动声色,如话家常,如此自然平淡地隐藏在贵胄之家的礼仪体面之中。
大观园周围是这样的一幅图景,大观园中心的“怡红公子”又是怎样?
很遗憾,不客气地说,这是一个得过且过,逃避外面的污泥浊淖,却从没想过未来的主儿。
不大理事的黛玉闲时算算,也知道如今贾府“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可宝玉听了这话是什么样的反应?——宝玉笑着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宝玉的这个笑实在是令人惊心动魄,遍体生寒:一晌贪欢的他还不曾觉晓山雨欲来。有他一天的受用,才不屑家族经营这样的“俗事”;有他一天的享乐,才不去打算什么前途将来。
实际上他又何尝打算过将来?他的理想,不过是与大观园中的女儿们“活着一处活着,不活着一处化灰化烟”;不过是“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
我们心心向往的人间天堂“大观园”,其实原是寄生在腐朽与黑暗中,又没有前途出路的存在!
如果把贾府比作一艘船,“大观园”是其中最奢华漂亮的一间。这艘船外表华丽,内部其实已经破败不堪,为了维持“体面”甚至已经开始拆了船木烧火勉强维持动力,有的地方甚至开始漏水,前方就是万丈深渊。可这船上的人还在妄自得意,纵情享乐,不知末日将至!
脂砚斋说看《红楼梦》要反着看,才叫会看。
所以开篇词“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很多人认为作者完全是正话反说,名为贬斥,实为坚守与称赞。
以前我也这么觉得,但现在我却有不同的看法。
别忘了这本书的雏形叫《风月宝鉴》,看正面是自取灭亡,看反面才能警醒治病。
表面有多风光旖旎,背后就有多少肮脏不堪。
贾宝玉说自己只是“意淫”,我看不然,下一次我还要扒一扒贾宝玉的“烂事”。
八月十五中秋夜“灵异事件”的一声鬼叹,或许就是贾府老祖宗对这群后世子孙彻底的绝望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