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韩均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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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已经悄悄地降临,群山全都隐没到了黑暗之中,等待着那一轮满月的清辉洒向这个平凡的夏夜。

      少年韩均走上了山腰,他站在了路旁的那颗圆润的巨石之上,往山下看去,不由得冒出了一身冷汗,多么险峻的石陡坡呀,刚才这黑灯瞎火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他忍不住想,这陡峭的石坡,这十多年来,她到底走过多少回啊,是不是早就看清了每一块石头的样子,数清了石头的数量?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摇了摇头,环视了一遍脚下的这颗硕大的石头,这一看,让他不禁开始心生敬畏,这石头恐怕已经天地之前得矗立地有千年之久了吧,或者是在更早的亘古之前,它被风吹,被日晒,被往来的人们带走了所有的棱角,剩下了这般光滑温润的模样,石头上有磨旧的梯步,四下里有浅浅沟壑,想必每日从那山下采购了物事归来的人们,都会在这儿狠狠地歇上一脚,抽起一支土烟,吹一阵牛,看一看山底下那些繁忙的村庄和梯田,再起身向自己该去的方向缓缓行去。

      那她呢?她每次放学回家的路上也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吗?她是喜欢在这石头上坐着还是站着呢?她该是坐在哪里?会不会就是此刻自己站着的地方,想到此处,他直感觉脚下一暖,心中像有一池莲水般,兀自荡漾了开来。呵,能走她走过的路,能坐她常坐的地方,真是让人开心至极呀!韩均想,她休息的时候也会好好地看一下山下的景致吧,那,她会看到他的家吗?想到这里,韩均也情不自禁地往家的方向望了过去,虽然相隔较远,又是黑夜,但他还是看得清楚自家院子里昏黄的灯。想必妈妈已在灯下往他回家的路上看了无数遍了,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妈妈,但很快的,这个念头就消失了,趁着月光,他果断地转过身去,继续朝前。

      她说过的,大石头的前面就是松林岗。和她一起也住在山上的同学说,松林岗里有一条会飞的红蛇,专会在夜里出来吃人。虽然韩均并不相信这样的传言。她说过她也不信。但自从下午听到了老师对她的指责,让她晚自习后必须回家把周末忘在家的作业带来之后,韩均的心里就开始对那恐怖的传说害怕起来。他不敢让老师改变他的命令,也知道自己自己没有办法劝服勇敢而且一直都是好好学生的她明早再请假回家,在一阵子的纠结彷徨之后,他这才决定,晚上下课以后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保护好她。

      是的,他一定要保护她,但又不想让她知道,所以一路上都悄悄地隔她数十米的距离。

      只是如今翻过了这樽大石,他突然觉得前方有了一种危险的信号,他的心里一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刚才的陡坡相比,这一段的路要平整的多,只是路的两边无端地多出了许多的树林,参差的树影让他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的身影被月光全部剪碎,让他有了一种夜黑风高行走在武侠小说里的味道,幽暗和寂静皆让人心生恐惧,这让他更加的相信了这条路不会这么简单。他走得急,没有带手电筒,也偏偏就突然一个转弯就跟丢了拿着手电筒的她。一向自诩胆大的韩均一下子就有些森森然了起来,难道这就是松林岗?那她人呢?这一眨眼去哪里了?难道真的被会飞的红蛇吃了去吗?这个想法冒了出来可不得了,他的心里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慌,他停了下来,向着树林深处,不顾一切的叫喊着她的名字!

      而事实证明他当时是多么的愚笨啊!在他害怕得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时候,却被突然亮起来的手电筒差点晃瞎了双眼。

      “谁呀?”他怒吼!

      “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你鬼哭狼嚎的喊我做什么?大晚上的不回家,跟踪我做什么?”

      听到这愠怒中带着傲娇又好像隐隐约约中带着点笑意的声音,知道自己担心的人安然的站在自己的眼前,韩均的心顿时完全放了下来,喜极而笑。但很快的,他也进入了一种无比尴尬的状态,面对她的质问,他不知何以作答,只能支支吾吾地如实说道:“我不是跟踪你,我是来保护你的!”

      只听她咯咯一笑,韩均见到了月光下的她露出了这世间上最美丽的面容和最明亮的眼睛,她说:“这条路我白天黑夜的从小走到大,有什么需要你保护的?再说你刚才吓成那个样子,羞也把我羞死了,还保护我呢,恐怕是嚷嚷着让我来保护你吧!”

      她如此笑着,韩均隐约觉得她的话伤害了他作为男子汉的尊严,但他却并生不气来,反而觉得她说得好像真的有几分道理,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挺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其实是怕红蛇把你抓了去!”

      她的笑声竟突然止住了,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韩均来。韩均却再不敢看她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这么说,她以前就说过她不信的,这让他显得自己多么的迷信,多么的愚蠢啊!

        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嘲弄他,只是反问道:“那你怕红蛇不?万一真有红蛇你可怎么办!”

      韩均立刻说道:“我当然不怕!万一它真的来了,我就跟他决战到底,怎样都要保你的周全!”

      她又笑了,笑得无比清亮:“别吹牛了!不过呢,还是谢谢你来陪我!只是穿过这个林子到我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呢,要不,你就陪我走完吧!”

      韩均当即答应。

      她又笑道:“只是一会儿你单独回来的时候可会怕吗?”

      韩均想也不想的就回答:“当然不怕!”

      是啊,他什么都不怕,此刻,他是天地间最勇敢的少年韩均,也是最幸运的少年韩均。他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走着,她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但他觉得天上月亮越来越白,越来越美,美让他的空气中流连的全是快乐的味道。

      可惜的是她说得很长的一段路却只用了很短很短的时间就走完了。她转过身来,笑盈盈地告诉他:“我家到了,谢谢你陪我回来,手电筒你拿上,虽然松林岗没有什么蛇,但你不熟悉路,回去的时候还是得小心一点,明天见!”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总是一口气能跟他说很多话,就好像是练过似的,不像他,每次在她的面前,除了耍贫的那几句以外,无论说什么都吞吐呕吐。

      接过电筒,见她迈着轻盈的脚步向家走去,无端的,韩均的心中对自己又生出了很多的懊恼。

      回转的路上,他一会儿觉得甜蜜万分,一会儿又觉得垂头丧气。再次走到松林岗的时候,他的心里似乎得到了一个明朗的答案,她其实也是喜欢他的,可一走到大石头处,韩均又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不了解她。

      韩均再次站上了大石头,他向远方望去,清晰而又温柔的月光让他更加的迷茫!韩均也搞不清楚自己对她的到底有多深,只知道从初一的时候,她第一次坐到了他的前排的那一天起,他的思想和情绪就全部被她的一切所左右了。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在意她,就喜欢把她逗得很生气,然后很享受地听她一脸愠怒一脸傲娇又暗暗地带点笑意地骂着自己。她的脾气可不好,特别是他想方设法做了她的同桌之后,“稍有不慎”占领了她的“地盘”,她就会恶狠狠又笑盈盈地伸出她的“魔爪”把他抓得手无完肤。可笑的是韩均从来不会生气,有时候就算是下定了决心要生气,但只要一看到她满眼傲娇的笑,所有的疼痛就都会跑到九霄云外去了。韩均觉得自己是要疯了,是喜欢她地都快要疯掉。然而此刻,他却多么悲伤和不安啊!因为他第一次莫名其妙地想到前途这两个字,前途!他想到初中已经要毕业了,好像一切都不再会是太阳东升西落的样子,他的心里就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让人抓狂的烦厌之感。

      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懊恼地再迈不开脚步,他只得坐在那颗浑圆的大石之上,看着他家院子里亮着的那盏昏黄的灯,心中惴惴不安,难受到了极点。他想起村里这几年的传统,少年们初中一毕业就会到沿海独自去谋生,正好他在那边也有早几年就过去的亲戚,过年回来才信誓旦旦的说等他一毕业就来接他,当时他和他的家人多么高兴啊,马上他就可以自己挣钱了,马上他就可以去一个自己想也不敢想的大城市。他曾想找个时间,必须得在毕业之前和她好好谈谈,让她也跟着她去见见他们都没有见过的海阔天空。只是,这离毕业越近,他越是开不了口,太多的不确定让他越加的难过!课间有两次闲聊,她的确是说过她一定要从这大山里永远地走出去,去一个他们都不知道的海阔天空的地方,只是,她是多么的爱读书啊,成绩是多么的优秀呀,他想到的地方,是她想去地方吗?她想去的地方,他又去得了吗?

      韩均在巨石上一坐,就是一夜。眼见晨曦已露,队友们陆陆续续地开上了山来,他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时间真的可以过得这么快,明明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眨眼,就已经过去了15年。是啊,这离那个在此彻夜长坐的少年韩均,已相隔了整整15个春秋。

      15年,村里村外的生活都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韩均的人生也在一点点的前行着,却从来不是按照他的预料和安排。  初中毕业后他本来是挣扎了一阵子想要继续读书,却因成绩不好读书无用为由被家人安排去了沿海,进了一家钻石厂,做起了流水线上的工人,这一做,就是5年。厂里有个邻镇的女孩儿,比他小两岁,痴缠着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就这样,他回乡盖房,在25岁那年娶了妻子,后来乡里的公路硬化了,他就买了一辆长安车,靠接送往来的乡亲养活小小的一家,日子倒也算还能过得不错,再后来妻子先后生了两个儿女,专靠拉长安车的活计已经不能维持了,眼见各村的公路建设已经全面开工,乡场上也陆陆续续地新开了许多的工地,于是夫妻一咬牙,把积蓄全都拿了出来,又买了一辆东风的卡车,做上了运输的营生。如此一来,在别人的眼里,韩均已经算得上是村里,甚至是乡里年轻人中的楷模了,夫妻和睦,儿女双全,建房买车,什么都走在了同龄人的前面。只见他每日里两辆车子轮换着拼命的接活儿,谦逊地待人,认真地做事,但凡村里村外,只要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没有一个是不喜欢他,不对他赞不绝口的。

      然而,只有韩均自己知道,自己心里有一个结,或者说有一个伤疤,这么多年,不敢解,不敢揭。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的他,不是他想成为的他,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不知道如何忘却那些不该有的烦恼,常常在疲惫了一天之后,总是一个人趁着黑夜跑到那半山腰子上去,坐在那颗古老的巨石之上,看着远处的灯火,静静地抽烟。他明显地感觉到些年来这颗石头有着和他同样的落寞,是呀,前几年村里又往这山上修了一条毛胚子路,山上的人也要么是外出谋生,要么是举家搬迁,就是剩下的那些老弱者也贪图平坦,走上了毛公路,谁,还会记得这樽曾经倍受瞩目的巨石呢,谁会在乎它因为寂寞而爬满全身的青苔?除了他韩均!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似乎就看透自己注定要成为它的知己――他们有着同样的寂寞,同样的等待。在韩均常常和石头一起陷入沉默里,原来一直不愿想起事情,没有一刻是真正的忘记过,但他却独独忘记了,当初,他到底为什么不亲自去送她离开!哦,不,他是送了的,就像那一晚,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一般,他躲在了巨石的身后,看着她和她妈妈的背影从这曲折的陡坡上慢慢消失,然后他登上石峰,看着她走到村口,坐上了村子里唯一的大客车,走向她的远方。她的远方,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是他能去的地方。他多恨自己,为什么不和她一样好好的读书呢,虽然读书并没有什么好,但至少,也许,读好了书就能和她一起走出去了吧!

      她是真正的走出去了。韩均从来不敢去打听她的消息,但有关她的消息还是会自觉自愿的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耳朵。她高考的成绩,她在哪里上大学,她毕业了,工作了,买房了,爸爸妈妈迁城里了,她谈恋爱了,结婚了,生孩子了……每一件事情,他和石头似乎都了如指掌。唯一一件他们不知道的,就是,她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的时候,是否会从那荒草丛生的陡坡上一步一步气喘吁吁,又满脸含笑地走向他们?如果她走向他们,韩均不下一百地想,要跟她说点什么呢?她,还会认识他吗?想着想着,韩均就开始绝望,大概她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吧,都十多年了,就算是回来,也再不会走这条小道了,因为这段时间村里正忙着给通往她们山上的毛公路做硬化,再过个三五几个月,条件好了,小汽车直接开到她的家门口,她还走这条路做什么?不过,三五几月后,她会回来吗?

      算了吧,算了吧,韩均心里想,连松林岗都会在这一次公路的补休中仅剩的几棵松木都会被完全铲平,想必当年那条困扰了他一整个温柔而又挣扎的夜里那条传说中的红色飞蛇也再不会出现了,以后,即使她回来,即使她再走这一次这条夜路,也再不会有所畏惧了。所以,石兄,看来,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以后,就再不到这伤心的失心之地来了。

      就这般胡乱地想着,也胡乱地和那石头说着话,谁知,这一说,就又是一个整晚。韩均想,这样也好,就像当初送她回家的那个夏夜一样,15年了,也该是有一个圆满的结束了。

      韩均和队友们在这条修往她家的公路上忙碌了一天,队友们直嚷嚷这条路修来没用,他就一个劲儿地反驳:“你们可别看现在这山上的人烟少,但那些从山上走出去和迁下来的人总要回家的嘛,怎么会修来无用呢?”队友们笑着说:“韩均啊,可别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大,你小子铁定在想,修路确实好,要不然我们哪有活计呢?我们巴不得每个村都修它个三条五条的,我们运不完的砂石,吃不完的肉。”

      像是被闷头一棒一般,韩均无话可说,是啊,他就是个拉工吃饭的农民而已,哪有资格想得那么多呢?

      他闷声闷气地把活干完,回家还早,他倒头就睡。还没有睡几分钟却又被电话吵醒,是萧敏打来的,他不得不耐心的接起了电话。所有的留在了家乡的老同学中,这些年,和萧敏走地最近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萧敏是她堂姐的原因,韩均总觉得和她有很多的亲近之感。当年,在他对她猛烈的追求中,萧敏是最了解所有故事的人,但他感激萧敏,自从她毕业远走,他和萧敏之间对她一直缄扣不提,成为了他们最大的默契。他感激萧敏的这份懂得,所以无论他有多累,只要是萧敏给他打电话让他接人,他都不会拒绝。

      出门的时候,妻子正带着儿女进屋,妻子对他一夜没有回家有些生气,虽然他已经说过他去队友家喝酒了不能开车得住一晚。女儿却笑着拉着他的手:“爸爸,玲玲要吃雪糕。”

      他一摸兜儿里,分钱没有,就只得无奈地抱起女儿,亲了亲她的脸颊,温和地说:“爸爸现在出去拉客,挣了钱从街上给你买回来!你和弟弟,一人一个!”

      玲玲大哭:“爸爸骗人,爸爸骗人!”

      “来,拉勾,爸爸骗你是小狗!”

      女儿破涕为笑,他也笑了,心情瞬间变得大好,在手机上调好闹钟,设好提示:给玲玲买雪糕,然后开着长安车走向了还未修好的毛公路。

      在这之前,每次开车去萧敏家接的人时候他都会想:今天,会不会刚刚好就遇到她呢?这一次也是一样,不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一个闪念,他看了一眼因为拉了一天的货车而灰尘满满的蓝衬衣,一抹无奈的浅笑浮上嘴角,他摇了摇头,继续全神贯注地开他的车。他必须要集中精力,昨晚一夜没有休息,之前又拉了大半天的砂石,这毛石子路,货车走动尚觉吃力,更不用说底盘要矮了许多的长安车了,稍有不慎就会擦挂,一不留心,就得打滑,所以一般的长安车,在修路的这段时间里,除非是接送自己的家人,其他的几乎是不太愿意出车的,即使出车,也得要个高价。但韩均不同,他对这条路有感情,所以不管路况有多糟糕,只要萧敏一个电话,他都会随叫随到。

      等到好不容易走完了最险的那一段,韩均已是满身的大汗。他平日里其实也是个挺斯文很注意形象的人,不过这一次,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他心里一毛燥,一只手就把衬衣脱了个精光。凉快,确实是凉快!农村人呀,本来,就是应该如此吧!他绝望地而又理所当然地想道。

      萧敏的家已经接近了这条乡村公路的尽头之处,所以,家住的更远些的人但凡要用车都是在这里做一个中转。韩均每次把车开萧敏家接人时候都喜欢多走个200米才调头,因为往前200米就是她的家门口,虽然她家多年家门紧闭,但每当韩均从那经过的时候,他似乎都能看到当年的那个盈盈少女,在柔软的月光中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她璨然一笑的样子。

      然而这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心情太燥的缘故,到了萧敏家之后,他没有心情往前再走上一步。他把车靠在路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萧敏家喝一口凉茶,直接就光着膀子把头伸出了窗外,大声地喊:“萧敏!萧敏?人在哪儿呢?走啦,走啦!”

      萧敏闻声,果然满眼堆笑地开门出来,却无不惊诧地喊到:“我的个天,韩均,今天怎么回事?在家里干了架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就来了吗?这么火急火燎的,你难道知道来接谁?”

      韩均脸上略微一红,随即笑到:“难道就只许你家刚子光着胴子满山跑,不允许我偶尔晒晒我的二头肌吗?”

      萧敏一时只笑不答,韩均始觉不对,狐疑道:“接谁?”不过他又像立马释怀: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狐疑地也够多的了。

      他提高嗓子笑着说:“我管他接谁呢?左右是生意,总该不会不给钱吧!”

      “给钱!怎么会不给钱呢?这大热的一个天!小伙子别担心!”胖胖的阿姨提着两大口袋中萧敏的家中出来,韩均的脑袋胱铛响了一下,迅速地打开车门,一个健步跳了下去,三两步就迈到了老人家的面前,赶忙伸出手去帮她拿过手里沉沉的东西。这阿姨他太熟悉了,读书的时候每次在学校看她来,韩均都要抢上前去打声招呼,他心里想着:这可是她的妈妈呀,该得好好尊敬才是!

      不过显然阿姨并没有认出他来,只听她朝着里屋大喊:孩子她二婶,别絮叨了,我们该走了,萧琳,走啦呀!”

      萧琳?她真的回来了!韩均手里的东西明显一松,心中顿时百味杂陈,耳红面烫,无所适从了起来。他条件反射般地转过身去,只见她笑语款款地已经走到了坝子中间,身形面庞和15年前没有多少差别,岁月也真是眷顾,让她变得更加明艳成熟,说不出的风情更著。

      她显然也已经看到了他,他看到了她眉眼之间意料之外的犹疑,甚至有一层只有他感觉的到的薄泪模糊着她的双眼。但很快的,韩均被她身后的楚楚男子吸引去了目光,此人,怎么说呢,干净修长面目清秀,像是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物。韩均立即觉得无地自容,曾经想象了一千次的与她重逢,怎料自己是如今的样子,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天啊,你何其残忍。!

      因为她的孩儿缠着老外婆坐后排与他讲故事,很自然的,她被她的丈夫扶上了副驾驶的座位。韩均的心神不宁从未停止,这下尤甚。

      一路沉默,走了许久,大约到了松林岗的位置,才听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从前,这里可是茂林修竹呀,现在乱七八糟的,全变成了碎石子!”

      韩均心里一紧,勉强笑道:“你是太久没有回来了,肯定得发现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我!”

      “琳琳,你们看起来年龄差不了好多,一定认识呀?”身后的男子问道。

      只听她温柔地转过头去说道:“我们是同学!”

      “是吗?凤来坡,姓韩的那个小同学?”老阿姨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韩均心里挺欣慰:“阿姨好眼力,是我!”

      老阿姨笑道:“刚才就感觉面熟,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这么懂事的,是你就不奇怪了,你们班的孩子我大都认得,就你最礼貌!”

      韩均苦笑却并不作答。

      过了一会儿,老阿姨自顾和外孙聊天去了,韩均又听到身边的她熟悉的带笑的声音:“你现在过的怎样?”

        韩均想了一想,说:“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还能怎样。”

      “听萧敏说你有两个孩儿了,儿女双全,幸福得很嘛!”她的语气,仍像极了读书时候的样子,这让韩均心头一颤,方向盘差点打滑!

      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笑道:“两个孩子确实都还不错,我以后得让孩子们多读书,可就怕像你这样,飞出这山窝窝去,忘记了再回来!”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什么忘记了再回来?”

      韩均听出了她的愠气和不解。可他能说什么呢?他内心深处强烈的自卑与不安让他觉得他们现在的距离已是咫尺天涯,说得已经过多!

      车子里完全沉默起来,还好有老阿姨给小孩儿有一搭没一搭讲故事的声音,让这氛围不至于像这天气一样闷得要将人蒸发。

      三公里的路程,因为烂滑,每走一步都让人心惊,这不得不让韩均的脑海里无数次无数次地浮现出当年的月夜,以及他们的全部!只是此时,让韩均难过的是他们的全部,有些什么?有他上百封石沉大海的情书,有他无数回在楼梯口失望的等待,有那个月夜,她对他全部的温柔,还有些什么?对了,她对他是有过承诺的,她说:“韩均,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如果我们25岁的时候都还没有结婚的话,我就回来嫁给你!”

      她说的这句话,韩均一个字一个字地刻进了心里,揉进了骨头,可对她来说可能就只是随口一诺吧,从未当真!想到这里,韩均实在是泄气,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他也并不是不想看到她的幸福,只是他的心里苦闷极了,他觉得自己这十多年的人生已经开始被这颠簸的公路全部否定。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重之感慢慢的侵袭他的心肺,喉咙,他重重地呼吸着,忍着不让眼泪掉下一颗来!

      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终于到了街上,下车的时候韩均装得若无其事得帮助他们把一袋袋的土产搬到他们的小汽车里去,他从头到尾都只和老阿姨礼貌的交流,连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东西刚好搬完,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出门时候调的闹钟:给玲玲买雪糕!他心情全无的摁掉闹钟,跃身上车,准备简单地和他们道个别就返回家里去。这时,他竟从后视镜中看到了她笑意满满地向他跑来,一时之间,他忍不住无限地慌乱,下意识地理了理领口,照了照镜子。

      却只听她说:“就要走了吗?还没收钱呢?”

      他脑袋一懵,不知如何回答,自从在萧敏家看到她妈妈开始,他就根本是没有想过要收这一趟的车费,何况有她!接送她,保护她,本来就是他一直以来最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哪怕只有一次!她以为她什么都可以装作不知道,什么都可以忘记,却至少应该知道自己的想法吧!可她这一问,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闹钟又响了起来:给玲玲买雪糕。她从包里已经摸出了钱来,笑着递进车窗。

    “你怎么会觉得我会收你的钱呢?”

      “你怎么能不收我的钱呢?这么热的天做生意不容易!”她依然笑着,神色之间尽是悲悯与同情!

      闹钟啊,响得让人心神不宁,她这笑容啊,笑得让人挫败不堪!

      他苦笑了一番,终于关掉闹钟,妥协了一样地说道:“那给50块吧,老同学,谢谢你照顾我的生意。”

      她说:“这就对了!”

      这就对了吗?他颤抖地从她的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他想从她的眼中找到他们重逢那一刻乍现的光芒,很遗憾的,她的眼神明亮清澈,根本看不出任何波澜,他开始明白,一个小时之前,他看到的,全是自己的错觉,她哪里有什么泪光啊,模糊了自己视线的,不过灌满了自己双眼的浓雾而已!罢了,罢了,年少的时光无论有多么的柔软,都抵不过现实生活的蹉跎与不堪,如此,罢了,罢了!       

      待他们走后,韩均落寞地跳下车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商店里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支最贵的雪糕,然后开着他这辆已经有些破旧的长安车蹒跚回到灯火昏黄的家里去。

      夜幕已经悄悄地降临,群山全都隐没到了黑暗之中,又一轮满月的清辉洒向了一个最平凡的夏夜,只是这一刻,那位心怀热梦与憧憬的少年韩均,在蹒跚煎熬了十五年以后,终于正式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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