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阿月
我是阿月，我最近有个惊人的发现。
我看到一个人有着树的影子。
为了检验我是不是患了什么眼科疾病，我问了三个朋友同一个问题：你见过人有树的影子吗？
啥？树的影子？
啊？你脑子进水了吧，人怎么有树的影子？
人有树？人有树是什么树？
……
这是他们的答案，仿佛毫不夸张地证明了我的白痴大脑。
可是他，他的影子确实是一棵树啊。
难道这真的只是一个梦，难道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01. 还是阿月
天空是和了蜂蜜的牛奶色。
“奶奶，咱村口那棵大梧桐树咋没了咧？”
“俺也不知道咧，前阵子村里人儿要修路，说那树挡道得砍去，结果第二天那树就消失咧！”
啊？
树也能消失？没长腿也没长翅膀，还来了个“不翼而飞 ”？真是荒唐至极！
我刚下了火车，又坐汽车一路颠簸回到奶奶家，结果一进门就听到如此天方夜谭，我连笑都没来得及那，一推堂屋门接着就又吓了一大跳。里面坐着一个老得吓人的乞丐，两个眼珠子使劲儿向外凸起，，腰伛偻着，成了弓的形状，左手拄一棍子，右手端一瓷碗，一脸复杂表情填塞在皮肤的皱褶中——那沧桑的沟壑！
“奶奶！”我大喊一声跑出去。
“他住在这儿有一阵子了，看他孤苦伶仃的也挺可怜，我又没个伴儿，你介意他住在这儿不？”
“啊，没事……住着吧……”
我回头瞅了他一眼，感觉怪怪的，心里发毛。
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儿？
02. 木头
我是木头，我就是村口消失的那棵梧桐树。
为了躲避村里人的砍杀，我，一棵村口的梧桐树，一棵有着100岁高龄的梧桐树，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变成了一个人。
我打量了几眼自己的穿着，没错，一个乞丐，一个可怜的讨人厌的乞丐。
我别扭地向前走着，迈着僵直的腿，伛偻着腰身，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我是人了，现在。
我不是树，你们不能拿刀砍我。
03. 阿月
那个老头太不对劲了。
我越看他越觉得不顺眼。他说话的时候，像是嚼着满嘴的皮革与胶水的混合体；他走路的时候，两条干瘦的腿就跟高跷一样；他还老自己瞅自己，好像身上的零部件都不是他自己的似的！他整天缩在房间里最阴暗的角落，一动不动，几天也出不了一次门，难不成是什么阴曹使者？
更奇怪的是，这木头人每晚只有午夜之后才洗澡！
深更半夜的，吓唬人呢这是？
公元2016年2月29日 晚23:59
我是阿月，我看到那老头身后有一棵树的影子。
我见鬼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起床上个厕所，那晚的月亮如电灯泡般异常清澈明亮，小院里的锅碗瓢盆全拖着又黑又长的影子。我来到卫生间，听见浴室里有哗哗水声，我就那么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然后浑身的汗毛“嗖”的一下全竖了起来！
那月光白的墙上，一棵树的影子，一棵树的影子！两个分叉上下扭动，略微僵硬又迟钝。再向前看，明明是那个老头，明明是那个老头坐在浴缸里！
天色更加明亮了些，也许是鬼魅的墨蓝色云彩全部离开。
我看到他煞白的脸上，惊恐的眼睛。
难道……
怎么可能？！
04. 木头
我从未做过人类，我不知道要怎样说话，怎样走路，只能看着他们的动作模仿，但一举一动仍然很奇怪。这家人的孙女已经看我不对劲儿了，我不敢看她，更多的时候还是盯着脚尖，盯着它们，仿佛它们还能再长出长长的根来。
由于我本身还是一棵树，只是外形成为了一个人，所以凡是有光照，我身后便是树的影子。虽然我是梧桐，喜阳，但为了不暴露，我只能躲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只能午夜之后大家都睡了我再洗澡。
但是正因为这样，这家的孙女对我的疑心也越来越重了，我得再仔细着点。
公元2016年2月29日 晚23:59
我是木头，我还没来得及再仔细些，我就被发现了。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地瞪着我，吓得死尸一般毫无表情。我知道她一定是看到我的影子了。我忐忑地回头……是的，一整面月光白瓷砖墙上，一棵大梧桐在洗澡。
一棵大梧桐在洗澡！
完了完了，她看见了我的秘密。
我大脑一片空白。
05. 阿月
“老爷爷，你到底是谁？”
我始终不肯相信我看到的那一幕，我宁愿相信当时眼花了，或者浴室前面有棵梧桐树，或者那晚鬼魅的云彩摆了个造型，但我没有眼花，而且浴室前面也没有树，而且再鬼魅的云彩也不可能摆出一个“洗澡的树”的造型！
我在屋里一角找到那个老爷爷，扶他慢慢站起来，鼓起我全部的勇气，向他抛出了我的疑问。
“老爷爷，你是谁？”
他沉默良久，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表针滴滴答答地转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从清晨到了正午。
那老人终于开口讲述了他的故事。
他叫“木头”，他是“树人”，他是能变成人的梧桐树。
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站在他身旁为他遮风挡雨，后来有一天，几个人类举着明晃晃的能发出刺耳噪音的器具插进了妈妈的身体，妈妈倒下了。
他听见妈妈身体崩塌的声音，她撞到地上，“轰”的一声，又被弹起来，又再次撞到了地上，然后被他们拖走了，躯干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伸展的枝丫被路牙子石折断，被车子碾压，地上斑斑驳驳的黄绿色，一片又一片。
在最后一刻，妈妈对木头说，遇到危险就变成人类吧，不要觉得羞耻，你要活下去，他们无所不能。但是，你不要让人类发现了这个秘密，因为他们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来，我们谁也不知道。
木头带着哭腔答应了妈妈。他望着那几个满脸笑容的人类，灼灼的目光中，是厌恶与仇恨。
后来，他也要被砍掉了，因为拓建公路。
在被砍的前一天晚上，木头经历了无尽的煎熬。他恨人类，恨人类的胳膊与腿，恨人类的皮肤与毛发，恨人类的牙齿与嘴唇，恨人类的笑容！那无耻的笑容！那露出满嘴黄牙的笑容！那拖走他妈妈时邪恶的笑容！
“我恨你们。”木头呆滞的眼睛中忽然射出利箭般的光。
我心中一震。
但木头答应过妈妈的，他要活下去，只要他变成一个人，就可以在被埋进土里的时候完成树的重生。但如果被砍，他就在这世上永远的消失了。
木头流了一夜的泪。
最后，在黎明时分，他望着妈妈死去的方向，变成了一个人。
村里的人们也许没有注意到，在梧桐树失踪的地方，土地是湿润的。那不是某户人家泼出去的洗衣水，那是一棵树的眼泪。
木头很艰难地诉说完他的故事，泪水已划过他沟壑纵横的皮肤，像是雨点打在干枯的树皮上，变为深褐色，一直一直地暗下去。
然后他缓慢地起身，他说我已经看见了他的秘密，他不知道要怎样在这里待下去了，他要去其他的地方了。
他也不知道去哪儿，只是拄着那木棍，一步一步地走出家门口，走得很慢很慢。他的腰身愈发伛偻了，正午的阳光下，他身后的树影，变得很小很小。
我看着他的身影，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上，树越来越少，人却越来越多。
后日谈06. 木头
——五年后
今天，我作为人的寿命终结了。
也就是说，我死了。
我被人们埋起来，埋在村口妈妈曾倒下的土地里。那平坦的土地下沉睡着她孩子的灵魂。
我延续了树的使命，生根、破土、发芽，又成了一棵参天梧桐。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人们来来往往。但周围很清静，人们不常来打扰我了，也许他们明白了点什么。
明晃晃的器具、妈妈、黎明、砍树、乞丐、树影、月光、那家人的孙女……
一切都仿佛未曾发生。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07. 阿月
——五年后
我再次回奶奶家，在村口的梧桐树下久久驻足。
是那棵曾经的梧桐吗？他不是消失了吗？他不是变成人了吗？这棵树是谁？他又有什么样的故事？他也会变成人吗？他会变成谁？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禁闭上眼紧皱眉头，梧桐、乞丐、月光、树影、利箭目光、伛偻的腰身……一切飞快在脑中掠过。
我睁开眼，天空是和了蜂蜜的牛奶色，只是梧桐变得更茂盛了，我身上的西装，成了校服。
我愣在那里，盯着那棵树。看他满枝丫的梧桐叶，一阵微风吹来，叶子们晃了几晃，哗啦啦，哗啦啦……
我好像见过一个老爷爷，我好像看见过他的秘密，也好像看见过他千疮百孔的灵魂。但一切实在是太模糊——我……刚刚在做梦吗？难道那个才是梦吗？
难道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我回到奶奶家。
“奶奶，咱村口那棵大梧桐咋长的那么旺咧？”
（作者：沈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