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机票

那些走不了的，和那些回不来的
作者｜CJ 邮箱｜[email protected] 被迫做了半年“陪读妈妈”之后，秦微终于“抢”到一张回中国的机票。她真的太高兴了，高兴到在航班起飞前漏填了一天健康码，导致她不能登机。 从天堂到谷底，只有一天绿码记录的距离。她不只是痛失了一张昂贵又珍贵的机票，还有想到要再来一轮抢机票大战，那种后悔就让她头痛了。 在过去半年中，太多人为了一张国际机票几近“疯魔”——赴美孕妇、春节回国探亲的华人、海外留学生、因为旅游或者探亲滞留海外的中国人……他们花出了二十倍机票的价格，走出了最曲折离奇的路线，心态也大起大落徘徊在崩溃边缘。 疯狂当属机票，戏剧却成人生。 金边宾馆里的赴美孕妇 Sherry买的5张从国内直飞旧金山的机票都被取消后，特朗普突然宣布要签总统行政令，可能会一刀砍掉新的工作签证、实习签证。她和大批身在中国要回美工作的人顿时慌了，拉起了几百人的大群，商量怎么在禁令前入境美国。 毕竟，Sherry刚在美国找到第一份工作，早就应该入职的她却从春节开始就滞留在国内。 Sherry告诉硅星人，那时去海外隔离15天然后再前往美国的路线，只有柬埔寨、白俄罗斯、埃塞俄比亚等这些听起来奇奇怪怪的地方。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人想去，也有很多人去了”。 她决定前往柬埔寨隔离，走出一条中国飞柬埔寨、飞韩国、再飞日本、再飞往美国的曲折路线。 她的理由是，“白俄的新冠病人特别多，因为他们不测。柬埔寨听起来没有那么奇怪。”但当她抵达柬埔寨，却发现这里的病例应该也很多，因为他们也不测。 中国飞往柬埔寨的机票原本只要一千多元，到她要飞的时候，便宜的也要六七千元，贵的一两万。 她入住柬埔寨首都金边的一家宾馆，在那里度过了14天，以满足入境美国的隔离要求。她发现宾馆住的都是中国人，还有一个大几十人的微信群。 最离奇的是，在Sherry这批回美工作的旅客涌入之前，宾馆里住的都是中国孕妇。在美国百万人染病、每日新增两万多病例的疫情下，这群孕妇们坚决要赴美生子。 “她们特别绝，她们可牛了。”Sherry说。 她都震惊了：“她们怀孕基本都三十几周了，更可怕的是基本孕妇都是一个人去的，只有两个人有人陪。” Sherry观察到，这些孕妇都有一个组织服务，这个组织会每天给孕妇们“Update”更新信息，还会写“心得”和大家分享。赴美孕妇的遣返率非常高，这些孕妇从韩国转机赴美，每几个人中就有一个被遣返。组织则会在微信群里通知大家动态，有哪些人来了，哪些人被遣返了。 Sherry隔离到一个星期的时候，柬埔寨官方宣布加强管控。所有人下飞机之后拉去隔离点，再测一下核酸，有问题就隔离两周。微信群有人发消息：隔离时候护照没收，“保证你不会跑。” 更糟的是，柬埔寨还有方舱。 后来抵达柬埔寨的旅客就被拉去了方舱，条件差到只有室外移动厕所。“新来的孕妇们就哭了，说为什么给自己找罪受。” 这些赴美生子的孕妇在面临美国海关遣返之前，韩国航空公司就会先阻止登机。韩亚航空几乎全部拒绝了这些孕妇登机，孕妇们滞留在了金边。 Sherry乘坐大韩航空，同机的几名孕妇也被拒绝登机，顿时看到“她们有点疯了”。 疯狂的孕妇们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批人“头撞破也要去美国”，继续买机票，然后又上了包机。 一些孕妇到了美国后，结果发现她们原本要去的洛杉矶月子会所已经倒闭了。 其他滞留的孕妇决定在柬埔寨生，孩子未成年前可以允许双国籍，并且此时回中国的机票也难如登天。 柬埔寨的“国际隔离中转业务”越做越大，越做越严。后来又加了一项，中转旅客要在柬埔寨的银行里存钱，远程先开账户。 传言中的柬埔寨有些危险，走在路上会被抢劫。Sherry的宾馆在国防部附近，日常安全平静。Sherry还去过一次超市，“规格很高，比旧金山的Westfield好多了，有点像国内的商场。”物价则是比中国贵的，一份简单到不行的餐食至少10美元，“柬埔寨人均GDP一千美元，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和孕妇们的疯狂旅程相比，Sherry这批回美工作的旅客已经算是轻松很多。同伴们大部分是三十岁以下的企业员工，有个别是要回美国上学。 他们互相聊起来，有些人的公司还比较好，告诉员工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但公司也很官方，不说以后怎么办，他们怕时间拖长了，就没有工作了。 Sherry一同回美的同事在柬埔寨过了个生日，“就在宾馆里拉了一群乱七八糟的人”。派对上Facebook、亚马逊的员工说，听说7月经济重启，好期待终于可以去上班了。 “我买的不是机票，是彩票” 作为最惨的一届留学生，Sherry的同学们大多在毕业之后直接回国，放弃了留美。 毕业生还能参与国家包机回国，价格在3、4万元。登机的时间都很紧张，基本电话提前通知到，两天后就飞。Sherry有同学连期末考试没有考完，就先包机回国，到隔离点继续考试。 另一个同学接到电话时犹豫不决，说要考虑一下，他的名字就从包机名单上被划掉了。“然后同学就好气，他就开始疯狂买机票，买到了6月6万元从韩国转机回国的机票”。Sherry说。 更气的是，在他付过钱之后，又接到了国家包机的电话——又有位置了。 在买到的航班又一次被取消后，博士生林宛终于意识到，不买高价票，是回不了国的。 在今年二月，还能买到1000美元的机票转机回国，到了三月，靠谱的回国机票都要两万、三万。 再到后来，4万元直飞的票要抢，只能花6、7万元转机，或者是大手笔包机回国。 留学生们都在互相嘲笑，我买的不是机票，是彩票。你永远不知道刮出的那张机票，会不会被取消。 而后他们发现了“猫腻”，那些价格相对正常的机票，最终都会变成一条“您的航班已取消”信息。 而真正能飞的航班，票价必然昂贵，到了后来，还必须符合“五个一”的政策。 于是没人再问如何能买低价票回国了，只问如何能买到票回国。 在屡屡见证历史的2020年，“留学生”第一次变成了近乎骂人的词。那些没有在疫情紧张时期回国、选择等待事态缓和的留学生们，等来了更为严格的“五个一政策”，“一家航空公司一个国家一条航线一周一班”。 机票越来越贵，可以转机的地方越来越少，滞留、遣返的消息越来越多。 留学生们也疯魔了：到底还有哪些航线能飞？为什么满足五个一政策的航班也会被取消？ 与此同时，总会有一些手握票源的人出没在各个微信群中，“洛杉矶回国机票，需要的联系我”。

那些层层加价、价格高到在正常时期可以飞10个来回的机票，考验的是一个留学生的家底。 更多的留学生其实没有回国。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们被疫情逼着长大。在2月美国禁飞令一出，一名回国探亲的留学生春节也不过了，果断当天买机票开车到机场飞纽约。她告诉硅星人，在纽约疫情开始爆发的时候，她又果断买了一张机票，“跑毒”到了美国中部地广人稀的大农村避难，决定在这场疫情中“苟”到最后。 沈睿在一所纽约名校攻读硕士，去年圣诞节时，还因为想家买了近一万元的机票回家。 他不幸撞上了性价比最低的留学经历：学制短，交着几十万人民币的学费，却只能在家上网课、练厨艺。母亲总担心他一直叫外卖的室友会不会把新冠病毒也带回来。 美国的实习、工作签证，没人知道往后会不会被一刀斩断。在他短暂的美国硕士生涯中，没有校园社交、各地旅游。毕业在即，他发出的实习申请也全部石沉大海。 沈睿很坦然，他表示做好了回国就业的准备——如果他有幸能买到票的话。 整个社会都在围观这场留学生天价票回国的悲喜剧，许多旁观者问：留学生现在一定要回国吗？就像疫情爆发时他们在骂，为什么要躲病毒去国外。 中国春节的时候，多数美国大学还在上课，留学生们为了正常完成学业一早就在海外，不是逃避病毒才临时出国。 而今很多需要回国的留学生，则告诉硅星人自己是“刚需”：学业结束了，签证就要过期，不回国，难道在国外做黑户吗？ 绿卡劝退 “你能不能放弃绿卡？”“买张机票回来吧。” 在每一轮美国的负面消息洗刷国内媒体之后，就会有三到五个亲友轮番轰炸Amanda的微信，从问“生活物资还能不能供应”问到“人身安全还有没有保障”。 谈话最终都落到：不行买张机票回来吧，命最重要。 Amanda理解亲友的好意，但还是感到“不堪其扰”，甚至想给手机设置一个自动回复“我还活着”。 更让她揪心的是，这期间她在国内的父亲开车刮蹭了两次，都是因为担心她——一次是听到广播里报道美国疫情大爆发，一次是听到广播报道美国抗议引发暴乱，到处打砸抢烧。 也有卖房移民美国的朋友传来消息，要放弃绿卡要回国。但是Amanda过得还不错。她和朋友们一起爬山、出去游玩、打游戏的时候，朋友都安慰她，“抢劫放火？你看看周围，我们都没事啊。”但国内的亲友却不愿相信，反复只有一句话：“你还是回来吧。“ 北半球的城市慢慢习惯了和病毒共生的生活，但南半球的人烦恼刚刚开始。 澳大利亚渐渐进入了冬季，冷空气加重疫情，秦微也越来越担心。
秦微为了孩子上学在澳大利亚购置房产，每年也会放下国内的业务前往澳大利亚小住一段时间。今年春节之后，她就滞留在了澳洲。 澳大利亚的华人环境渐渐恶化，微信群里流传的各种消息让她神经紧张。这种紧张也渐渐放上了台面：

6月9日，中国教育部发布了2020年第1号留学预警。提醒广大留学人员做好风险评估，当前谨慎选择赴澳或返澳学习。 6月5日，中国文化和旅游部发布一则针对澳洲种族歧视的公告： “近期，由于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澳大利亚国内对华人和亚裔的种族歧视言行和暴力行为现象明显上升。文化和旅游部提醒中国游客切实提高安全防范意识，切勿前往澳大利亚旅游。”

秦微没有打算卖了澳洲的房子、断了孩子的学业，但在国内的家人和事业，逼着她继续抢票回国。 终于，秦微第二次抢到了票。 她完成了漫长的旅途，做完核酸检测进入宾馆隔离，整个人都在水肿，皮肤一按一个坑。 但好在，她与疯狂机票的故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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