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财经》记者 唐郡
编辑 | 袁满
“今年收入肯定不及以往。”
某中小信托公司业务人员告诉《财经》记者。据介绍,他们业务人员收入很大程度与项目挂钩,“没有项目就没有收入”,而业界正在经历一波严重的资产荒。
近日,新时代信托财富商城的产品清零,开启了一轮关于信托资产荒的讨论。该事件后,集合信托平均年化收益率进入“7”时代、客户拒绝提款、高收益产品“秒没”等新闻陆续进入舆论议程。
多名业内人士向《财经》记者表示,当前信托高收益产品越来越少,展业难度也在加大。
用益金融信托研究院发布报告指出,5月最后一周成立的集合信托产品平均年化收益率仅为7.73%,且可能进一步下降。用益信托首席研究员李旸告诉《财经》记者,年内信托平均年化收益率存在破“7”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一向被业内视为优质资产的江浙区域政信类项目(依托政府信用而发起的信托融资项目,融资人是地方政府),正逐渐对信托关上大门。
3月以来,江苏盐城、泰州、常州等地陆续传出政府控制融资成本的消息,多名来自信托、券商、投行的不同人士均对《财经》记者表示,上述地方划的融资成本控制线基本超出信托能够展业的下限。
另一方面,资金信托新规征求意见稿对“非标债权的集中度30%比例控制和总量50%比例控制”让信托从业者叫苦不迭。如果说优质资产荒让“标品投资”成为信托展业的一个备选项,那么新规无疑令其成为必选项,甚至唯一选项,不少人直言“迷茫”、“焦虑”。
“标品投资”即标准化产品投资,是指信托公司依据信托文件约定,将信托资金直接或间接投资于公开市场发行交易的标准化金融产品,如债券、股票等,但这类业务一直不是信托公司的强项。
多名受访者均坦言,转型压力之下,信托行业分化已成必然。“净资产规模排名靠前,且以前就布局标品投资的机构转型会更容易;一些规模较小且非标业务占比较大的机构将更加艰难。”
截至2019年年末,信托公司管理资产规模近22万亿元,是仅次于银行的全国第二大金融机构。在市场和监管的双重压力之下,这个庞然大物正在迎来命运的关键转折。
作别“躺着赚钱”
6月5日晚间,上市公司*ST安信公告称,实际控制人高天国因涉嫌违法发放贷款罪,被上海市公安局刑事拘留。
*st安信即安信信托,2018年之前是信托业备受瞩目的“黑马”选手。2013年—2017年,该公司营业收入从8.38亿元增长至55.9亿元,位列行业第一;归母净利润从2.8亿元猛增至36.68亿元,位列行业第二,仅次于中信信托。
次年,安信信托连续踩雷印纪传媒和中弘股份,巨亏18.3亿元后,盖子逐渐被揭开。
据上海银保监局调查结果,2016年—2019年,安信信托存在违规开展非标准化理财资金池等具有影子银行特征的业务、承诺信托财产不受损失或保证最低收益、违规将信托财产挪用于非信托目的的用途等违规行为。
2018年之后,违规行为积累下来的风险逐渐暴露。据财新报道,截至2019年末,安信信托主动管理类信托产品1500多亿元,其中500多亿元已逾期。
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信托公司一跃而成行业龙头,再到迅速跌落成行业风险暴露重灾区。安信信托的经历某种程度上也是整个信托行业的缩影。
长久以来,信托一直是中国金融系统中最为特殊的一个存在。
中国金融业实行分业经营,银行、保险、证券都各自在自己的业务范围内展业。信托则不然,它是唯一能够横跨货币市场、资本市场和实业投资领域进行经营的金融机构,其独特的制度设计赋予了信托功能的多样性和运用的灵活性。
凭借独特的牌照优势,信托成为银行等其他金融机构绕开监管限制开展业务的重要通道,且获利颇丰,被形象地称为“躺着赚钱”。
2007年,完成第六次大整顿后的中国信托业重新登记,随后每年资产管理规模以万亿元为单位持续增长。截至2019年末,信托行业受托资产规模进一步膨胀至21.6万亿元,是仅次于银行业的第二大金融机构。
行业欣欣向荣,从业人员平均薪酬常年凌驾于其他金融机构之上。以安信信托为例,2017年巅峰时期公司人均薪酬181.38万元,在全部A股上市公司中排名第二。
兴业研究认为,信托行业在2010年—2016年的快速扩张来自于制度套利机会,2017年监管趋严后,制度套利机会瓦解。同时,信托原先的“资金池”操作模式在资管新规落地后难以为继,再叠加宏观经济增速下降和结构转轨,导致信托资产风险上升。
据中国信托业协会披露,截至2019年四季度末,信托行业风险资产规模为5770.47亿元,较2018年末增加3548.6亿元,增幅159.71%。
银保监会曾公开表示,近年来,由于内外部环境变化,资金信托出现为其他金融机构监管套利提供便利、尽职管理不当引发赔付压力、违规多层嵌套、与同类资管业务监管规则不一等问题。
在此背景之下,信托成为监管重点关注对象,暂时作别曾经“躺着赚钱”的美好时代。
信托资产荒不荒?
除了监管要求变化带来的业务空间收窄,经济金融形势的转变,也使得高收益不再。
“说资产荒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优质资产荒。”
提到近期被媒体广泛报道的“信托资产荒”现象,多名信托业内人士向《财经》记者确认资产荒现象,并作出如上纠正。
某中西部地区信托部门负责人刘盛云告诉《财经》记者,业内所说的优质资产是指“收益率较高,同时风险又较低”的资产,以往这类资产多来自房地产公司或地方融资平台,而近期具有类似特征的资产越来越少。
一个显著的现象是,各大信托公司推出的高收益产品越来越少。用益信托产品数据显示,近期发行的信托产品中,预计最高收益率9%以上的产品几乎绝迹,多数产品最高收益率在7%—9%之间,而此前发行产品达到10%以上的也不鲜见。
同时,集合信托产品平均年化收益率跌入“7”时代。根据用益金融信托研究院5月31日发布数据,5月最后一周成立的集合信托产品平均年化收益率为7.73%。
李旸向《财经》记者表示,信托产品平均收益率未来还将继续下行。“我们预测年内跌破7%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在流动性宽松背景下,也不是没可能。”
对信托从业人员来说,资产荒更直观的表现是眼看着就要到手的项目忽然黄了。
某中小信托公司工作人员周丽告诉《财经》记者,今年该公司项目落地情况不如预期。“之前预期有些项目很快可以落地,客户方催着我们赶紧过会然后签合同,没想到中间出了岔子,我们过会之后,签合同的事情一拖再拖,大家都知道可能签不下来了。”
尚未签合同的项目搁浅,已经谈好的项目也面临流产。周丽表示,有些前期操作好的项目现在客户不提款。
实际上,从年初开始,媒体报道多个信托公司在浙江吴兴、江苏泰州等地的政信类项目均出现融资方拒绝提款,进而不得不向投资人退款的情况。多名信托业人士向《财经》记者证实了上述说法。
新增产品减少的同时,部分还未到期的信托产品被提前兑付,存量产品也加速减少。东方财富choice金融客户端数据显示,今年年初以来,已有至少35个信托产品发布提前终止公告,原因多为融资方提前还款,其中部分产品存续期不到半年。
信托展业处处受阻
据《财经》记者多方了解,本轮信托优质资产荒的直接原因是江浙地区多个区县政府发文要求控制国企融资成本。
今年3月,一份抬头为盐城市国资委的红头文件在坊间广为流传,文件主要内容为要求市属企业在年底前完成成本8%以上融资的清退工作。随后,同在江苏的泰州、常州等地也传出类似消息。
包括周丽在内的多名信托从业者向《财经》记者确认了上述消息,周丽进一步表示:“每个区域划定的(最高融资成本)线不一样,泰州是8%,常州是7%,有些区域没有正式发文,但也跟着全省基调走,没有人敢提款。”
信托是公认融资成本最高的渠道。刘盛云透露:“信托融资成本通常在7%—9%之间,稍高一些能到10%。”这显然超过了上述成本线要求。
江浙一带经济比较发达,这些区域的政信类项目收益较高,违约风险也小,向来是信托公司优质资产的重要来源。该区域融资平台严控成本,很大程度上减少了信托公司可获得的优质资产数量。
多位信托业人士向《财经》记者表示,地方控制融资成本只是本轮资产荒的原因之一,更核心的原因还是整个市场环境发生了变化。
李旸认为,资产荒在过去一段时间内一直存在,并非今年独有。他告诉《财经》记者:“资产荒过去出现主要是由于经济增速从高速转向中低速,企业经营效益不如从前,好资产就会减少。今年叠加疫情冲击,企业受到的影响更大,资产荒现象就更严重。”
曾先后任职于信托公司和券商的林腾飞进一步指出,过去两年实体经济下滑影响最大的是民营企业,在民营企业出现大面积爆雷潮后,整个资管行业对民营企业的债券和非标融资都比较慎重,因此缩小了信托公司的资产选择范围。
他表示,不止信托公司,整个资管行业都存在一种“城投信仰”。“现在大家都去买城投债和城投的非标融资,像东部地区的优质项目只有头部公司才能抢到。”
另一方面,疫情暴发后,央行数次释放流动性,资本市场流动性充裕,发债预期较好,资质好的平台更倾向于直接发债融资。
一名帮助地方融资平台发债的投行人士向《财经》记者表示,今年以来,企业债券发行由核准制改成注册制、短期公募债产品落地等措施降低了企业直接融资的门槛,融资成本也明显低于非标融资。“现在大家能直接融资的都直接融资,地方上发债业务量明显上升。”
资产荒还有一个绕不开的原因,多位业内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资管新规以来,监管对通道和非标融资业务进行严格限制,而这些都是信托公司过去拉高收益的产品类型。
兴业研究报告指出,信托的通道类业务和融资类业务均属于“影子银行”下一体两面的业务模式,而化解影子银行风险被监管视为防范化解重大金融风险攻坚战的一项重点工作。
据银保监会透露,经大力整治,三年来已累计压降影子银行16万亿元,其中大部分为结构复杂、存在较大监管套利和风险隐患的高风险业务。截至今年一季度末,金融同业通道业务实收信托较历史峰值下降近5万亿元。
信托何去何从?
从市场环境到监管政策都面临不小挑战,信托公司应该何去何从?
针对近在眼前的资产荒,“资质下沉”是多名从业人士提到的应对方式。
周丽告诉《财经》记者,当前其所在信托公司调整了业务标准,对融资主体的层级、规模等方面作出妥协。“以前保证能够过会的项目,起码融资方营收规模在40亿—50亿元,现在可能30亿—40亿元的也有。”江浙等地展业难度大,就向成渝、山东等财政经济还不错但还没像江苏那样发文件控成本的地方发展。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5月8日,银保监会发布被称为“资金信托新规”的《信托公司资金信托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以下简称《办法》),给信托公司指明了方向。
银保监会有关负责人指出,新规旨在推动资金信托回归“卖者尽责、买者自负”的私募资管产品本源,发展有直接融资特点的资金信托,促进投资者权益保护,促进资管市场监管标准统一和有序竞争。
其中,被业界认为“最具杀伤力”的规定是:非标债权的集中度30%比例控制和总量50%比例控制。几乎全部受访者都告诉《财经》记者,信托公司过去的主要业务就是非标融资,但“转型做标品(投资)已经是一个迫在眉睫的事情”。
这显然并不容易。李旸直言:“信托公司要做这类业务就要跟原来资管领域的机构去竞争,这相当于是抢别人的饭碗。抢别人的饭碗肯定很难的,对吧?”
林腾飞对信托和券商的业务体系都比较熟悉,他认为:“标品投资在投研支持、中后台人员配置甚至IT系统等方面对机构的要求都较高,券商、基金等机构在这方面做了一二十年,信托公司竞争劣势很大。”
对此,信托从业者也纷纷表示:“感觉竞争压力很大。” 某信托公司后台部门人员告诉《财经》记者,不仅业务部门,当前他们后台部门也感受到了一线的竞争压力。
压力之下,不少从业人士寄希望于监管能稍微放松对非标业务的限制。5月15日,北方新金融研究院(NFI)举办在线闭门研讨会“资金信托管理新规与行业发展”。
与会业界专家对《办法》提出了包括“对非标债权投资比例采取更灵活的措施”、“豁免投资类信托在投资人数方面的限制”、“合理设置过渡期,避免一刀切”等7点建议,监管专家当场回应称会充分听取各方意见,有益建议将被采纳。
对此,李旸向《财经》记者表示:“信托资管的非标限制应该是放得最松的一个,券商资管、私募基金基本是25%甚至没有,监管对信托已经网开一面了。”同时,他亦预期监管会考虑到整改压力给出过渡安排,“可能会有一些补充的条例出来”。
据悉,《办法》于6月8日停止意见征集,等待正式落地。
在此之前,各大信托的转型已然开始。
周丽介绍,其所在机构已经开始引进标品投资方面的人才,“招券商和基金背景的,同业就不怎么招了”。同时,该机构也通过定期举办讲座、发放学习资料等方式鼓励各部门加强学习,向标品(投资)业务转型。
不过,她坦言:“当前(公司)仍然没有能够立马上线的标准化产品。”
注: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周丽、刘盛云、林腾飞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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