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漫记（三）一粒寿司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小樽的冬夜很长，下午三点过，街灯便亮了，一盏一盏默默地低俯着腰身，守候着小城中的每一段宁静；大街上，雪花约定了要在此刻欢庆，偷偷地聚在一起又不敢闹出任何响动来，小心翼翼地活泼着，机灵的沉浸在这一个又一个像是偷来的欢愉里。沿着运河边的小径漫步，冷冽的美感如洁白的雪片落在手心，悄悄融化，恍惚之间，竟不知它是否真实地飘落过，还是只出现在幻梦之中。

悠悠的运河，如幻如诗的雪意，如果没有美食作陪，那也无趣。好在日本是寿司的国度，而最好的寿司就来自于这雪国小城。15年前，日本十分有名的五间寿司店组成了“小樽寿司屋通协会”，这大约便是如今这“寿司屋通”的来历。这些年，随着小城的蝶变，日本国内大凡有些名望的寿司店也竟相来此摆下擂台，短短的几百公尺小径上，数十家番旗迎风招展，蔚为壮观。这当中最为著名的当属政寿司和旭寿司“琅琊高手榜”的排名之争了，这场决战甚至还登上了最新版的兵器谱——Lonely Planet。

今天我们选择的正是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政寿司，进店时早已过了午餐时间，店中的客人却也不见少。店里的格局是最最普通的，长长的吧台后面，寿司师傅一字排开，除了朝我看一眼，说了声“欢迎光临”，几乎就没有更多的交流，酷得不得了。坐定，要了当日寿司套餐。上菜速度倒是极麻利、干脆。

头两个寿司是金枪鱼中腩和牙鲆。在整个套餐中最先上金枪鱼中腩，这大概是昭和时代留下的规矩。现在只要是吃这种有套餐的寿司店，大多流行从清淡的白肉鱼开始吃。牙鲆，在中国又叫左口鱼、平目鱼，是冬季时令中最好的，清淡、鲜美，富有弹性。寿司饭黏度酸味适中，刚入口便立即散开，饱满的颗粒感瞬间包裹住口腔中几乎所有的味蕾，带给人冬的极致美感。我是寿司的爱好者，在国内吃过的寿司着实不少，可惜国人都太在乎鱼生的味觉反而忽略了饭对于寿司的重要性，以至于很多人会想当然地以为寿司不过是刺身多此一举的无聊食物罢了。

然后是北寄贝和扇贝，大多刚吃日料的人十分容易将北寄贝和北极贝混淆。北极贝，足部红红的，这种贝产于美国和加拿大的北部海域，捕捞后马上去壳煮熟再以冷冻的方式出口，成本很低，卖的自然也十分便宜。在比较地道的日料店是不会出现北极贝的，倒是一些平价日料店或是自助餐店出现的比较多。北寄贝又姥贝，全是冰鲜的，是在日本东北直到库页岛附近捕获的，冬天的味道尤其浓厚，由此也被誉为日本的冬季味觉之一。

这之后是牡丹虾，虾的细腻柔滑是任谁也比不过的。用筷子送入口中，然后用手钳住虾尾，再把整个虾身滑入嘴里。口感有点像嫩桃肉，但又多了几分劲头。味道自不消说，小清新的甜加上秘制酱油的咸，很清淡但是很配口感。

几个寿司下肚，也有些微饱；抬头看看运河边的雪景，人仿佛有了某种仙力，穿梭于时空缝隙，飞升于天地之间。眼前的寿司竟也在瞬间幻化成了一位美丽的仙女，如空谷中的幽幽兰花，举手投足间骨子里的傲气与成长过程中的智慧积淀折射出飘逸雅致的修为。

仙女优雅地讲诉起自己的故事，“我最初的名字叫作‘鮨[yì]’。大约了几百年，东汉的经学家刘熙觉得这个名字甚为不雅，于是便为我更了名唤作‘鲊[zhǎ]’，并且在他写的《释名·释饮食》中说：鲊，菹也。以盐米酿鱼以为菹，熟而食之也。他，第一次向世间的人们介绍了我。又过了大约四五百年，那时候我情窦初开，一位少年书生轻而易举地闯入了我的世界。他叫贾思勰，是高阳太守。我想那时候的他应该是爱我的吧，所以在他写的《齐民要术》中，少年郎为我画了像，在他的笔下，我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风采绰约。只可惜，这样的爱情终不能长久。他离开之后，我也渐渐地沉沦下去。这便是我的第一世。”

仙女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那又是好几百年，直到来自扶桑的少年再度将我唤醒。没有了爱情，其实在哪里生活又有什么区别呢？于是我跟着他踏上了异国的土地。这里的人们给了我新的名字‘驯鲊’。完成于927年的《延喜式》说我是用食盐使肉质变硬后的鱼和米饭渍放在一起，经过长久置放后，只吃已经有了酸味的鱼的一种食品。这之后，人们总是按着他们的喜好来改变我，而我也只能努力地适应异国的新生活。这便是我的第二世。”

“大约又是好几百年，直到我遇到了他。他叫华屋与兵卫，原本只是一个行脚商人。”仙女的眼睛里折射出一道微光，“我们在大阪的海边相遇、相恋，他用他的爱温暖着我疲惫的心。在他的手中，曾经低落的我变得温婉细腻、善解人意，千姿百态。他，让更多的人们了解我、接纳我、喜欢我、爱上我。他，让我的生活真正有了意义。这便是幸福，简单而满足。”

仙女笑了。笑中透着百合般的高贵典雅，莲荷般的清新脱俗，水仙般的清雅幽香。我细细地看着她，于岁月的某处，她也曾低落过，伤心过，可是如今她宽容平和的、举止从容，于淡定中笑看云卷云舒，静观花开花落，用恬静坦然面对命运的跌宕起伏，这或许就是幸福的力量。

她不禁让我想起了，孔子的名言，“知足者常乐”。生命是一种盛放，与时光对酌，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恩，一些怨，

或远或近，或浓或淡，亲情、友情、爱情，包罗万象。于时空中，我们一直仰慕羡慕着别人的幸福，孰不知在红尘中行走，在岁月中打捞，在指尖中漫步幸福就在我们自己身边。

就像此刻的我，坐看运河波澜不惊，笑品寿司三生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