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的八楼

对面楼里的灯光,零零散散的亮着。魏大宏丢下烟头,脚尖来回扭动了几下,烟灭了。呸,这是最后一次来八楼了,他啐了一口唾沫,转身走下楼去。

                                  一

大宏,大宏,大展宏图。爷爷给他起名字时希望他走出那个穷山沟,为祖上添光,成为人上人,可他终究还是没能如愿。如今的大宏,只是一个快递员,干的比牛累的活,赚的都是些毛票。

整个小学和初中,大宏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家里的奖状一排一排的贴满了一面墙。他那老爹也跟着扬眉吐气了好几年,逢人就说,我那儿子是读书的料,将来是要干大事的人,说不定还能做个大官,把我们全家都带出这山沟沟,享福去。大宏也是争气,中考考了个全县第三。大宏爹高兴啊,安排大宏妈去集上买菜买肉,回来着落着摆宴席,当时全村人都去吃了,敲锣打鼓放鞭炮。那炮声,噼里啪啦响了整整一天,红透了半边天。

大宏每每想起这个场景,就皱紧眉头,一口接一口的吸烟。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好像是在网吧,又好像是高考失败后,还是那次跟刘琴琴吵架后,反正他记不清了。

是的,大宏高考失败了。他逃课,上网,谈恋爱,想当然,他没考上。落榜后大宏哭了,一个大男生眼泪哗哗的哭了大半晚上,他对不起他爷爷,对不起他那个天天要享儿子福的父亲,更对不起的是刘琴琴,他给她说要报考同一个学校的,可是他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那天晚上雷雨交加,大宏抱紧被子蜷缩在床上,他觉得他活该,他没有付出还渴求有回报,但是对于刘琴琴,他付出了整整三年,可同样还是没有回报,刘琴琴对他的态度和对其他同学的一样,难道,她没觉察到我魏大宏对她的一片痴心。

高一分科时大宏学了理科,可上了一个星期他又去了文科班,对外说是物理学不懂,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刘琴琴不在班上,他心里空,看不见她的身影他着急,急了就盼着下课,下课就去刘琴琴班上门口求偶遇,在放学的路上跟在人家背后借作业。可这终不是办法,他一天看不到刘琴琴他心理痒,刘琴琴就是那氟轻松,只要看到她,他会一身轻松,很多很多个夜晚,他多想刘琴琴就是他放在床头的氟轻松啊,擦一擦,叫他舒服舒服。后来他就转班了,转到了刘琴琴班上。那天,阳光明媚,大宏抱着书包哼着歌转班了。

落榜后第二天,大宏去找刘琴琴,门锁着,她不在。刘琴琴发挥的不错,上了二本线。大宏心里不甘心,决定复读,他这次来是想告诉刘琴琴,魏大宏不是吃素的,魏大宏要大展宏图,一定会考到刘琴琴的学校,一定和她并肩走在一起,一定会和她结婚、生娃,一定会和她过一辈子,可刘琴琴不在,这些话,他最终还是咽到了心里,咕噜咕噜的下去,像咽了一颗难吃的丸药。

复读了一年,大宏还是没考上,这次他没有哭,他觉得这是命,他英语只考了23分这是他的命,老天不叫他上大学这是命。最后他决定去上那个三流的大专,因为那个学校和刘琴琴的学校在同一个城市。走的时候,他扔掉了出租房里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两封信。

复读这一年,他给刘琴琴每个星期一封信,从没有间断过,而得到的回信,只有两封,每个晚上,大宏都抱着这两封信睡着的。梦里他牵着刘琴琴的手,一起漫步在大学宽阔的操场上,梦里他和刘琴琴还是同桌,上课打盹时刘琴琴还会敲他的脑袋,他还会继续给刘琴琴带早餐,还会把家里稍来的洋芋白菜萝卜给刘琴琴分一半。梦醒后,他会拆开那两封信看:一封说她恋爱了,男朋友很帅;另一封说她失恋了,很痛苦。

                                    二

大宏去上大专了,三年,她去了刘琴琴学校三次,一次去不在,他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他就又坐车回来了。还有一次是去刘琴琴学校在开运动会,满操场都是人,吵吵闹闹,他看见都烦,刘琴琴红着那香肠嘴唇说,魏大宏,你怎么穿着你们学校校服来了,你还害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专科生吗?最后一次,刘琴琴说,大宏,你来,我接你。大宏高兴啊,坐车倒车四个多小时,刚一下车,就看见刘琴琴在校门口等他,手挽着旁边一个男生的胳膊。大宏猛的一恶心,吐了,一路颠簸,他晕车了。

他们三个一起吃了饭,在那个豪华的门口立着旗杆的他以前路过只是看看的酒店吃了饭,大宏去买单时被刘琴琴拉住了,大宏,有我男朋友在,你别,我知道你家情况,你把钱省下来当生活费,大宏甩掉刘琴琴的手说:“我买,我有钱。”眼睛瞪的跟鱼盘里吃剩的死鱼眼一样。

回来后大宏睡了三天,课也没去上。窝在被子里看小说,玩手机。就这么着,他毕业了。

都说毕业意味着失业,确实是,大宏没找到工作,只能回来,回到这个他既爱又恨的城市。当然,所有的大学生面对的都是一样的,回来的除了大宏,还有刘琴琴。

人至贱,则无敌,女人贱,男人也贱,大宏就是那个贱到无敌的男人。

那个技校招老师的消息还是大宏提供给刘琴琴的。在那个初春的夜晚,他和她见面了,在一棵大柳树下面,他说了技校招考的消息,还嘱咐她不要告诉其他人,不然竞争的人就多了。在月光的映衬下,刘琴琴的脸显得更加的妩媚动人了,她笑眯眯的盯着大宏看了好久说,“大宏,你真好,”完了张开双臂,搂住了大宏那瘦如柴的腰。

大宏只记得那个晚上星星很亮,周围青草的香味弥漫在空中,很香。其他的,他都忘了。

刘琴琴上班了,在那个技校当了老师。魏大宏也上班了,做起了快递员。

接到刘琴琴的电话时,大宏正跟投诉他的一个顾客吵架呢,这个客人真是麻烦,大宏把货送到他家时没人,打电话没人接,他就又把货拉走了,之后几天打电话一直是无法接通,送到家里时门也锁着敲不开。可那天早上,老大说他被投诉了,这是这两年来他的第一次投诉,说是他送货不及时,人家没收到货。大宏急了,一次投诉要扣二百元,他一个月才能挣几个钱啊,他要找到这个人理论,叫他撤掉投诉,他要挽回自己的二百元。

那个肥滚滚的女人扯着嗓门骂着,头发像泡久了的方便面一样软搭搭帖在头上。大宏只是表明自己的身份,肥女人就开始骂了,看见这架势,大宏退到了门外,转身刚要走,刘琴琴的电话来了。大宏,我要结婚了,农历八月初八,凤凰大酒店二楼。挂掉电话,大宏看见对面山上的草,一片枯黄。秋天来了。

婚礼很盛大,酒席很丰盛。大宏大口吃着肉大口喝着酒,舞台中央刘琴琴的脸画的跟鬼一样讲述着她和她老公坚贞不渝的爱情,完了和那个浑身的肌肉像树瘤子一样的老公相拥接吻。大宏又吐了,这一次,他喝多了。

他早就听说了,刘琴琴到技校上班后找的对象,是个武术教练,在一个武术培训学校上班。跟大宏想的一样,这个浑身肌肉像树瘤子的人,秃着顶,一张嘴满口的黄牙。当然,跟大宏想的一样,他有个叫“李刚”的爸,在县政府上班,还有个妈,有四套房,两个商铺。想到这,大宏喉咙里干急了,出租房里没有水,水管在外面院子里,他只能一个劲的咽唾沫。酒是好酒,就是太烈了。

                                三

跟穆云的相识,确实得多亏刘姐,刘姐什么人,商业街的大姐大,她的衣服,远销全国各地,这个女人,厉害着里,网店开的风风火火,这也就鼓了大宏这个快递员的口袋。穆云是谁,大宏的妻子,他的合法老婆,娃她妈。

刘姐生意越做越大,人手也越来越缺,她都忘了穆云之前她聘过多少个售货员了,除了钱,她当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穆云来以后,她巴不得把这个姑娘大卸八块去帮她干活了,一会儿叫穆云当客服,一会儿叫穆云去仓库配货,一会儿又叫穆云联系快递取件。大宏和穆云就是在送货取件时认识的。

那天,大宏喝醉后去取件,看见一个姑娘穿着大红的大衣,扎着马尾,走路马尾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她看见大宏后竟然笑了,那笑容,真的很甜,大宏至今都还记得那个很甜的笑脸。她笑着把一大袋子货给大宏送到了手里,还说:“大白天的,少喝酒,骑车小心点。”大宏心里暖急了,大宏心里甜急了,大宏心里美极了,大宏清楚的记得那天的日子,农历八月初八。

大宏和穆云的恋爱跟所有的小青年一样,没有轰轰烈烈,却也刻骨铭心。他们走遍了这个县城每一条街,逛遍了这里所有的风景,吃遍了这里所有说的上名字的牛肉面馆,大宏觉得有了穆云,他活了,高中四年,大学三年,再加上送快递这两年,九年,九年时光他活在阴暗处,像没有见过光的小草,蔫巴着,枯萎着,是穆云给了他阳光,给了他雨露,他又茁壮的昂起头来。我的云儿,你就是我的女神,指引着我奔向了幸福的未来。多少个失眠的晚上,大宏就拿着手机,用这样的甜言蜜语逗着穆云。我的云儿,你把我的心牵走了,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才能活。这是真的。

大宏和穆云结婚了,结婚那天他穿着笔挺的西服,说他要一生一世爱着身边这个女人——穆云。婚礼结束后,送走了客人,大宏躺着大红的床上,睡着了。

梦里他看到他的爷爷,虽然他已经死去十年了,爷爷对他说,大宏,大宏,大展宏图。还看到他爹,他站在路边,给过路的人说,我的儿子,是要做大官的,赚大钱的人。还看到了初春的大柳树,一条一条的垂了下来,绿盈盈的,还有大柳树下,那双纤白的手,搂着自己瘦如柴的腰……

“大宏,醒醒,”叫醒他的是穆云,穆云的双手放在大宏腰间摇醒了他。大宏累了,为了婚礼,他已经一个月没有睡个好觉。本来他想着他的父亲能过来帮帮他,他买了牛奶点心回老家去请父亲来帮忙,一进门他就后悔了,他看见父亲的脸拉的老长,从他高考落榜那时起,父亲的脸就拉下了,他回去没给他过一个好脸色。从他开始做起快递员开始,他就不怎么回去了,这两年,他只回去了一次,虽然只有二十块钱的班车费,虽然只有七十公里的路程,但是他还是只回去了一次,那一次,还是奶奶去世才回去的。

这一次回来,大宏还是有收获的。“拿上钱,滚,我没有你这个儿”。这是父亲对大宏说的最后一句话。父亲还是心软啊,当大宏说要结婚时,他那黝黑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但是当大宏继续说结婚要买房,对象家里唯一的要求就是得在县城有楼房,他的脸皱的跟个烂抹布一样。最后,当大宏说到对象已经怀孕三个月了的时候,这个保守的,种了半辈子地的,从没有出过这个县城半步的老头怒了,他的脸憋的通红,眼睛瞪的老圆,像死去的鱼。“你就是个畜牲,是个牲口,你个没有人性的东西。”

大宏拿着父亲的五万元,还有脸上的五个指头印走了。那天下着倾盆大雨,乌云黑压压的罩在头顶,他走了一个小时山路才到镇上,坐上了去县城的车。来的路上他摔了一跤,装在塑料袋的五万元撒了出来,沾满了泥巴,也沾满了他的衣兜。他记得上次也是五万元,上次拿五万元时也是这个时间点,不过那天天气晴朗,是父亲骑摩托车把他送到了镇上坐的车,那天他揣着五万元,坐在父亲背后,心里暖呼呼的。是的,五万元,父亲攒的难啊。

表舅在县上一个什么局当一个什么主任,技校招老师的消息就是他透露给大宏的,同时也透露给大宏另一个消息:五万块,能买到招考试题的答案。大宏心动了,父亲也心动了,儿子当不了大官,做个老师也不错,混口事业单位的饭吃,也算是公家的人。大宏拿着五万元,换来了一张纸,密密麻麻写着那些答案,他把这张纸,在那个初春的夜晚,在那个大柳树下,送给了刘琴琴。

“大宏,等我考上老师后我们就结婚。”这话大宏竟然信了,技校只招一个人,他想着,反正琴琴是我的人,我和她谁去技校上班都是一样的,最好是琴琴去,女孩子当个老师挺好,稳定又轻松。招考结果出来后他看到刘琴琴的名字贴在技校的网站首页上,那么的显眼,他对父亲说,答案是假的,他没考上。说这话时他心微微刺痛了一下。没事,反正琴琴是我的人,是父亲的儿媳妇,五万元给儿媳妇花,也挺值。这话大宏在心里说了无数次。

这一次,父亲又给了大宏五万元,是给大宏结婚买房的。

大宏和穆云转遍了县城每一个售房部和中介机构。丈母娘说了,结婚要在新房结,否则,大人小孩都跟大宏有缘无分,穆云的肚子已微微隆起,时间不允许他去犹豫。定了,就“缘爱花园”吧。一楼,首付11万,其余的按揭。一楼是最便宜的,至于那11万,除了父亲给的5万,还差6万,最终大宏也凑齐了,怎么凑的,他没有给穆云讲。

婚礼结束后,穆云坐在床上数着份子钱,大宏躺在床边,竟然睡着了,她心里是有气的,看着这个像马蜂窝一样的房子,阴暗潮湿,穆云心里就更气了,她不喜欢这个户型,不喜欢一楼,她喜欢的是八楼。

这是郊区,住的都是些进了城的乡里人,房价便宜。大宏和穆云选择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小区没有绿化,密密的耸立着一栋栋楼房,一抬头黑乎乎的压在头顶,压的人透不过气来,就这样的小区,也抢不上,除了八楼,其他楼层都住的满满的,为什么,因为八楼贵,比其他楼层一平米贵五百块。都知道买房“七上八下”这个规律,一般小区八楼便宜,没人买,但是偏偏这个小区,八楼倒是个香饽饽。

房产公司老总是个南方人,媳妇是我们本地的。听说,当初为了在一起,老总毅然只身来到了这里,两人一起打造了这商业传奇,赚的是瓢盆满溢。然而,好景不长,老板娘死了,听说是气死的,原因是老板找了小三,那天,是八月八号,这天,还是她的生日,她站在八楼,纵身一跃,结果了自己。从此,老板一心从商,扩大了产业,一个人继续着这商业传奇,唯一跟以前不同的是,每个楼盘他都叫人用心设计好八楼的户型,完了他会站在八楼,看看这县城低处的风景。

当然,这所有的一切,只是听说,大宏管不了那么多,他只图个便宜,他只买的起一楼。

八楼好啊,八楼户型三面朝南,八楼有个大落地窗,八楼阳台外还有个阳台,可以种菜养花。穆云就看上那个小阳台了,可是大宏不,那算下来要比一楼贵一万多块钱呢。对此,穆云只能嘟嘟嘴。她看的出来,大宏也喜欢八楼,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四

穆云从结婚后就赋闲在家了,安心养胎。从刘姐那里辞职了。这社会真是人吃人啊,走的时候还有半个月工资刘姐愣是没给结,借口什么穆云得罪客户了要罚款,发货慢了要罚款一大堆理由,最后竟然还说,她和大宏能在一起,得多亏她刘某人,她还得要收介绍费呢。穆云也只能悄悄不再吭声,大宏还得和人家合作呢,不能断了大宏的财路。

穆云善良,单纯,善解人意,能吃苦。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大宏不免有些得意。谈对象时带着穆云见遍了所有熟悉的同学朋友,同学都夸大宏厉害,能追到这么一个好姑娘,真是福分不浅啊。那段时间出门去,大宏觉得自己走路都带着风。然而,这所有的一切,结婚后都慢慢的变了。

结婚半年后,穆云生下了个可爱的女儿,白白胖胖,大宏喜欢极了,抱上就不想放下。每天下班后就急急忙忙回家了。女儿两岁时,穆云想出去上班去,她觉得自己怎么也是个念过书的人,父母也供她上了个大专,不能总呆在家里做个黄脸婆做饭带娃洗衣服吧。出去找了好几个工作,干了都没超过五天,考公务员事业单位,也都没考上。后来,她就彻底不出去了。她觉得她赚多少钱都只是个数字,对孩子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投资,她开始着重女儿的教育。真正做起了全职太太。这一做,就是六年。而大宏,也是从六年前开始习惯来到八楼,来看看八楼的风景。

六年前的一天,大宏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刘琴琴,她给大宏说她现在就住这小区,B座八楼。

咦,那不就是大宏他们那一栋吗。大宏不明白,刘琴琴有个叫“李刚”的公公,有个叫“房姐”的婆婆,还有个满身树瘤子的老公,跑到这个三流小区干嘛呀。他想问,可看见刘琴琴那皱的跟抹布一样的脸,他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大宏,我被老公赶出来了,他和那个不要脸的小三在一起,要和我离婚,怎么办?”

“大宏,老公给我买了这套房子后叫我永远再别见他”

“大宏,我现在才知道,你才是对我最爱的人。”

“大宏,八楼风大,我很冷。”

……

几乎每个晚上,大宏都会收到刘琴琴的短信,他收到后会马上删除了。穆云看见会杀了他的。说起穆云,大宏又一口接着一口吸烟了。

“敏感多疑,无事生非,胡搅蛮缠,斤斤计较,唠唠叨叨。”这是大宏对穆云这六年来的又一新的总结,穆云那二十八的脸上好像贴着三十八的皮。他就不明白了,穆云没有出去风吹雨打上班,怎么老的那么快,再加上她从不打扮,脸上的皱纹真是小牛耕过的地,千沟万壑。当然,这些大宏都不在乎,最让大宏受不了的是这个女人的见识越来越短。一次出门去看见肯德基的炸鸡腿,当那么多人面问他,那是什么,怎么跟锅底的糊巴一样。还有一次去买菜,为了三毛钱的大葱钱,跟人打了一架。大宏从围观的一堆人中把她拉出来时头都不敢抬,他太丢人了,他抬不起头来。一次他和穆云吵架后出门去了,点根烟,走着走着,一抬头,八楼,再仔细一看,门没关,隔着门缝再一看,刘琴琴,穿着薄纱长裙睡衣,翘着那修长的二郎腿在沙发上看电视。大宏舔了舔干的掉皮的嘴唇,转身下楼去。衣服要洗,碗也要洗,女儿的玩具扔的满地都是。这些活都等他来做。

大宏是爱穆云的,结婚六年来,他用实际行动证明着这份爱,洗衣做饭干家务,只要他有时间,他都会叫穆云去看电视玩手机去休息,活他来干。他感谢这个女人,在他最潦倒困惑的时候跟了他,在他最寂寞空虚时给了他家的温暖。给他生了活泼可爱的孩子,给了他期待、牵挂,给了他生活的希望。六年后的现在,他依然爱她,她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吵架时也不例外,他从不还嘴,任由穆云谩骂着,他会摔门而出,来到八楼。

八楼好啊,站在八楼看风景美啊,在八楼的过道里吸烟舒坦啊。这六年来,他来过很多次八楼,尤其是最近,越来越频繁。穆云的更年期综合征提前到二十八岁了,天天吵架,实在是受不了。大宏站在八楼的过道窗前,眯着眼看着远方,手里的烟灰长长的一截粘在白色的烟头上。刘琴琴的门,又没锁,又是一条缝,门口的垃圾袋里,显然放着大宏昨天从门缝塞进去的快餐盒,张着嘴,露出半盒剩菜来,散发着臭味。

刘琴琴从搬来这就经常骚扰大宏,大宏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这么讨厌,他大宏没权没势更没钱,他已经有了老婆和孩子。大宏知道,从他做快递员的那刻起,他就不爱她了。在他心里,刘琴琴就是个死人。想到这里,大宏就想抽自己几耳光,他都不爱她了,她把他害惨了,他人生的不如意都是因为她。他为什么还经常去八楼?

前年穆云过生日,大宏用私藏了好久的私房钱给她卖了支八百多块的口红,想送给她叫她惊喜。他知道穆云节俭,怕他浪费。所以说口红八十块钱,结果呢,还是挨了一顿,口红能吃吗?能喝吗?女儿的学费兴趣班费补课费都没着落呢,那有买口红的钱。穆云越骂越气,最后竟哭着把口红扔到了门外。家里大宏是呆不住了,他带上门,出去了。顺便捡起了口红装进了口袋。

大宏记得那天下着小雨,外面淅沥沥的雨在夜晚的笼罩下只能听见声音,他点了烟,来到了八楼,八楼的门,果然又是一条缝,他把口红塞进了门缝……

大宏背着穆云往门缝里塞的东西可多了,有瓜子零食,水果蔬菜,快餐方便面,还有卫生巾。塞完卫生巾那次他想,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他再也不会来八楼,他要跟刘琴琴说清楚,他大宏不会跟她有任何来往,可当他返回去时,他看到那个门没有缝了,门口额然摆着两只男士皮鞋,又肥又大。

那个有缝的门,大宏从没有进去过。那扇红色的铁皮大门,红艳艳的刺眼的很,像刚流出的血。对,就像血,像极了他的血了。如果是血,这么一扇门,三袋血够刷吗?三袋血能干嘛呢,能换钱,换了整整一万块,大宏拿着这一万块去交了房子的首付。每当想起这事时大宏就头晕,脚跟也站不稳,这事她没跟穆云讲过。就像当初买房子时他也喜欢八楼这套一样,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说又有什么用呢,多出来一万多块钱,就不止三袋血了。大宏头晕,脚跟也站不稳了。

今晚,大宏是来跟刘琴琴谈判来的,他要走进去八楼那个刷着血的大门,他要拿出实际行动来跟她决绝。叫刘琴琴不要在骚扰他,不要给他发短信哭诉自己生活的艰难,她最好消失,去找她那个满身树瘤子的男人,去住房姐婆婆的房子,不要再呆在她的头顶,压的他喘不过气来。最重要的是,他觉得,穆云好像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今晚出门时他说去城外取快件,穆云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出门时,门把上插着一张广告纸:

“当你觊觎别人的生活时,请转身看看,你的生活已被别人觊觎,珍惜眼前人。缘爱花园二区给您不一样的生活感受”。这是这个南方老板新建楼盘的宣传单。大宏随手丢进了垃圾桶,那几个大字,红的鲜亮。

大宏最终还是没有进去八楼那个门,尽管那个门依然有条缝,隔着门缝刘琴琴还是穿着薄纱的长裙睡衣翘着二郎腿。他退缩了,不,不是退缩,是突然间想清楚了很多事,站在八楼的过道窗口前,他看见楼上对面星星点点的灯光,很温暖。像新婚之夜穆云抚摸他的双手,像父亲骑着摩托车带他去镇上时的后背,像女儿要吃糖时清澈的眼神……

大宏说要去城南取件时,穆云有些难过,可还是点点头叫他去了。六年了,她不傻,她知道自己没出息,做的不够好,自己就是个怨妇,全职奶妈不是好做的,她已经脱离了社会。大宏是个好人,也就只有大宏受得了她这种状态。大宏出门前,她还想跟他聊聊,她要改变,她要出去工作,她要学习,她要化妆打扮,她要重新开始。可还没开口大宏就匆匆忙忙走了。沾满污渍的桌上摆着一本书,名叫《女王》。扉页写着这么几句话:

一等女人最好命,外顾事业内顾家,闲时看书养养花,做饭洗衣是行家,外精致,内贤良,丈夫最爱就是她。

二等女人会生活,白天上班有事做,晚上能陪老公忙,能送亲戚能接娃,会做家务会着装,老公时时盼着要回家。

三等女人最可悲,不讲理,爱生非,天天蓬头垢面穿睡衣,卧在家里把生寄,没魅力,没能力,爱人随时可抛弃。

放下书,穆云沉思了许久,如果她穆云成为一等女人,这个家,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云儿,睡了没。”

“你有事说事,没事不要给我发短信。”

这是她的大学同学贺喜,大学时没有追到她,后来结了婚,可最近老是给她发短信。有时她不回,有时大宏不在时,她呆着无聊时会回上一两句,这个人前几天竟然问她住在哪里,她说了,但把楼层故意说错了,她说成了八楼。

“云儿,我来了,给我把门开条缝,我送你个东西。”

“你在哪?”

“八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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