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节约第二天返程的时间,我把出租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包了,接近两年积攒下来的行李鼓鼓囊囊的塞了大小不等的八九包,没人帮我,我倾尽全力花了一个上午收拾好这一室一厅。从商贩那里买来的行李袋质量差,好不容易打包完,却在最后关头拉链坏了。我盯着坏掉的拉链悲从中来,仗着四下无人,在拆掉的被褥里放声大哭。
这间房装着我太多的委屈和眼泪,没成想到最后离开时也要以泪作别。
当晚,我在东倒西歪的行李堆中挨过了一夜,那时候的季节还是深冬,夜晚被冷醒很多次,按亮手机看时间,似乎总到不了天明。房间里的那张沙发是上一个租客留下的,是我搬进来时唯一存在的家具,而今它依旧会被留下来去接待下一个租客,我曾让这间房充满生活的气息,最后仍会清空所有痕迹,一去不回。
我蜷缩在沙发上想了很多,面前开着爸妈寄来的电火炉,火热的光透过沉沉的黑暗打在脸上,我在铺天盖地的疲倦里麻木的发着呆。爸妈曾以为我会“长治久安”的驻留在这个城市了,他们为我添置的生活物品从菜米油盐到居家摆设,每一件从老家跋山涉水而来的包裹都舐犊情深。可到头来这缓慢经营起来的生活却要如数返还。窗外路灯还像以前一样照在窗台,停在门边。楼下车来车往,人声鼎沸,一如往常。这里未曾迎接我来,亦不会欢送我走。
2017年大年初二,外婆去世了,按习俗需要为外婆守孝,择期下葬。外婆去世的前几日,我听闻她的病情不乐观,妈妈在电话里说下了很多次病危通知。她也老往医院跑,为着最后几日的生命尽些许心力。我没有更多的悲伤涌入心头,只是在知道她要离开我们时感到怅然若失。外婆不爱我,重男轻女的思想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判定了我在她眼里的价值。她也不够爱妈妈,为人母的责任未尽多少,在她所生的五个儿女中她最爱谁到最后也没人知道,或者这已俨然不重要。她没能公平的分给子孙的爱,于病榻尽孝的子孙来说,早已无可计较。
我赶到病床前看她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她满脸老年斑,目光涣散,全身散发着混杂的药物气味,连续多日不能进食,靠着冰凉的液体维持生命,大小便全是淡黄色的药物残渣。我知道她不想死,她如此贪恋生活,她时时精打细算,她一生好吃贪玩。可她终抵不过命数安排。我没有亲眼见到她停止呼吸,只是在大年初三的破晓看到了所有人的沉重。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外婆可叫,我的心里装着人生无常的悲哀,我的眼前尽是往事如烟云飘过。
大年初四,我和妹妹去给离世九年的奶奶上坟,坟冢周围杂草丛生,费力打扫出来,三叩九拜后和奶奶说话,我断断续续告诉她这一年我们的经过,告诉她爷爷身体不好要她保佑他,告诉她外婆离开我们了。回忆起什么就不由自主的向奶奶吐露,像从前我牙牙学语时向她叨叨着零零碎碎的见闻。奶奶生前很疼爱我们,有好吃的好玩儿的总是先想到我们,童年在奶奶和爷爷的庇护下长大,所以没有外公外婆的顾念也不会觉得有太多埋怨。那天天气很好,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舒爽的风透过阳光拂着耳畔,静谧的空气似乎让人错以为岁月安好,无波澜扰,无风雨侵。可没过多久爸爸打来电话,不测风云就这么突袭而来。
妈妈出车祸了。
车祸的地点离外婆的灵堂不远,山坳的转弯处,再往前是触目惊心的悬崖。我们一路奔跑回来,隔着老远便看见很多人围在田埂下,人群中躺着虚弱无力的妈妈,和几个小时前那个活蹦乱跳的人截然不同。我生怕她睡过去,怕她睡着了再也叫不醒,生平第一次那么心疼的摸着她的额头揉着她的手,她的四肢冰凉,我一刻不曾松手以为这样能替她多保留一点体温。妈妈的疼痛愈发厉害,而救护车赶来的时间似乎漫长的让人无法忍受。
车从妈妈身上翻过,金属片割破了她左小腿,大片肌肉爆裂需要切除,右腿两处断裂,盆骨多处骨折。这所有的描述都是后来医院确诊的,在那之前,没人知道我的妈妈能否活下去,伤势太重,救护车赶到时让爸爸签病危通知书,我看到爸爸签下的名字,头脑一片空白。
随车跟往医院的一路上,我盯着车窗外想到过很多结果,我在所有的可能里为自己找一丝希望,路旁的农家小院从眼前不断倒退,满地烟火鞭炮的碎屑还铺陈着新年的喜庆,我咬牙想止住泪水,却徒劳。
两次备受煎熬的手术,让妈妈体重剧减,术后的很多个日夜她都在疼痛中度过,全身布满插管动弹不得,小便还可以用导尿管,大便最是难受,腰腹不能受力,得靠爸爸用手往外掏,平躺的姿势本来就不利,何况还伴有便秘的症状。开塞露也不起作用,医生说只有让妈妈习惯下来,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很多时候妈妈被憋的难受,整个过道都能听见她声嘶力竭的叫喊。因为疼痛她的汗水出的勤,常常是刚换上的隔垫不多久就会被打湿,换隔垫也是件费力的事,常常需要好几个人分工,小心翼翼的抬起来再把湿隔垫换掉,这个过程不管再小心还是会让妈妈疼痛难忍。
白天陆续来病房看望的人很多,来的人都安慰妈妈,言辞里充满了同情与安慰,车祸那天的过程被一次又一次的谈话重复了又重复,我顾着端茶倒水,爸爸迎来送往,妈妈平躺在病床偶尔和来的亲戚朋友打个招呼,她需要静养也没有太多精力说话。晚上妈妈的状态是最不平稳的时候,一到入夜她的下肢就发麻发烫,需要让人不停的用冰凉的瓶装水替她降温,不停的用手揉捏双脚,她的伤口也比白天疼的明显。我和爸爸常常轮班到,一折腾就是后半夜,抵着睡意想让妈妈舒服一点。我常常在黑暗的病房里仰着头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很多白天不能顾及的情绪会在深夜疯长。爸爸被我替下去倒床就鼾声如雷,妈妈的呻吟声渐渐弱下去,窗外医院一排排的路灯鹅黄的光稀疏的打上二楼,我在心电监护仪的响声里排列着一个又一个今后的打算。
我打算从那个本想要“长治久安”的城市撤回,仅有一天的时间供我东奔西走,我要一点一点销毁我在这个城市的联系,不能用的宽带要销户、带不走的杂物要变卖、舍不得丢的要分类打包、连手机的套餐也要改。最后是和房东闹翻,我不是她的对手,我一个人据理力争也扛不过自己的孤立无援,押金没退我便落荒而逃,我裹挟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东倒西歪的上了车,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我靠在车窗盯着这个模糊的世界落泪,我突然无比脆弱,在房东面前伪装的强悍顷刻间化为乌有。我盯着我一个人走过无数次的大街小巷,我看着按时上班的人来人往,红绿灯倒计时,身后如浪潮的车流卷着我飘啊飘,我的心在这个城市是这么孤独。
我是乘私家车离开的,绝大部分的行李寄放在了亲戚家,我的亲戚在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租住在我的对楼,隔一年他们致富了,搬走了。我们血缘较近可疏于往来,除了偶尔下班在路上碰到,生活的交集并不太多。我厚着脸皮打过好几次电话终于找到他们“新家”的地址,那是个地段较好的楼盘,房价大概在6000每平,L户型精装修,188平米的面积,20楼。这些信息是我好奇在网上搜的,我惊讶于他们生活的巨变,也在这种别人的巨变中自惭形秽。我蓬头垢面,汗流浃背的敲开亲戚的门,那是我第一次去他们家,开门的姑姑抱歉的说手头太忙一直忘记回信息告诉我地址,我大大方方的笑着说没事,她的背后是宽敞明亮的客厅,清晨的光透过落地窗照在所有家具上,所有家具都好像刚睡醒的样子。
我以一个落魄的姿态出现在这金碧辉煌里,我的寒暄之词,我的笑容满面,我的抱歉打扰。我内心垮掉的高傲,我对生活满怀憧憬却一无所获的怅然。我是自卑的,我无法掩饰我的自卑,我无法在我生活的低谷中面对如此奢豪的“家”,尽管之前因为工作的原因,跟着老板出入五星级酒店,坐过奔驰车,见过稍有成就的人物,在我小小的世界里自以为算有些见识了,自以为从大山里走出来的自己可以在某些金碧辉煌的场合掩盖好宿命里的自卑,可以故作镇定的藏住灵魂里灰姑娘的角色。可在我命运的浮沉里我依然被打回原形。
我找的货运三轮司机拉我回另一堆行李时替我叹气,我挤着坐在他左手边,听他讲我一个人在外的不容易,听他讲我的卑躬屈膝,听他义愤填膺的责怪。我附和的笑着,车头迎着寒冷的风,我的头发在空中胡乱纠缠,后视镜里偶尔摇摇晃晃的出现我焦急的脸,我怕有交警出现看到我坐在不合适的位置,我想着联系的私家车能不能按时来接我,我记挂躺在床上的妈妈有没有顺利的排便。三轮司机开回原来揽客的地方,我付钱给他时,他说刚开始说好的价不合适,要我添二十,我气性上来怪他怎么乱收费,他调整着讨价还价的语气,怪我的东西太多他费了老大力气,我添给他十元让了步,我说我们都不容易。
我在车上睡着了,开车的司机调小了音乐,我在浅浅的音乐声中恍恍惚惚的做了好多梦,梦里好像看到分别很久的人,梦里有条不断垮掉的路,梦里的我神色紧张慌忙后退,我好像在往时光的反方向走着,越往回走越物是人非。我爱情里的他和别人拥吻,我友情里的她和旁人说笑,我坐在老掉的大街看人潮幻影般的晃动,奔跑的小孩拿着风车笑声朗朗,缠绵的情侣久久不愿松开紧握的手。雨从高空坠落到嘈杂的人声里,所有人都在撤离,只有我无处可去。
爸爸出现在我醒来时的车窗外,他安顿好医院跑来车站帮我“卸货”,带回来的行李东西也不少,搬下车后转存到车站,第二天我会带着它们辗转回到大山深处的老家,那里有我年迈的爷爷,年近八十的高龄需要人照顾。这是我和爸爸商量的唯一能平衡如今生活的办法,我照顾爷爷,爸爸照顾妈妈,上大学的妹妹不能耽误。
我跟在爸爸身后返回医院,爸爸走的不快,话不似以前多,他的身上穿着年前我买给他的羽绒服,打折后399,他口是心非的非不要,我和妈妈心领神会的挤眉弄眼,追在他身后非要他试穿,爸爸笑容满面的对着试衣镜端详自己,试过一件又换另一件,忙不迭的问服务员其他款式,服务员抱来一大堆,他对着妈妈提着衣服评头论足,我和妈妈在他穿梭于一排排衣架的间隙笑得合不拢嘴。他有满意的衣服,问过价格后却立马换脸挑毛病,我和妈妈知道他是为了省钱,跑完几条街终于在一家店看上了如今穿在身上的这件衣服,在他眼里这件衣服性价比高,样式他也喜欢,还是个正牌店的,他像淘到宝一样,欢喜的乐不思蜀。
我突然想起的这些,才发生不久,穿着满意衣服的爸爸走路没那天精神了,追着爸爸要他买衣服的我怎会知道,命运要在时隔不久严厉的考验我的家和今生最爱我的男人。我没了工作,也没存款,我又该如何与他们共渡难关。长到今日年岁的我见多家里所有的曲折坎坷,或许在年幼无知的时候,我的无计可施是因为我以为我的爸爸妈妈足以强大到可以摆平一切,而接近年长时候的无能能为力是最知晓现实本身的重量。我愧疚于无法在金钱上做任何的帮助,我自责失掉工作的自己从城市撤退后会变成另一种累赘,我埋怨自己的停滞不前和倾尽全力后依然无功而返的结果。
妈妈成天被困在病床,有时候情绪会很焦躁,她本来脾气也不好,以前爸爸都是让着她忍着她,住院期间更是如此。后来她的身体在缓慢的变好,整个人的想法也在慢慢的改变,似乎是经历一次生死的考验,她温和了许多,看开了许多。爸爸夸她理解人了,一个劲儿的为她着想,怕她躺着不消化,跑去水果市场买平时都不舍得买的水果。怕她饿着营养跟不上,在菜市场买鸡鸭鱼肉拜托住医院附近的大舅妈烧好菜。心疼她每次排便遭罪,咬牙在网上买了一架医用护理床,床板有个地方可以打开,这样妈妈会轻松很多。爸爸说“钱没了可以再挣,活下来才是最好的”。
爸爸妈妈的爱情里没有甜言蜜语,没有烛光晚餐,没有情人节,任何浪漫的情节几乎都不会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之间的爱情和无数个老一辈的爱情相似,起于媒妁之言,成于世俗眼光。他们之间甚至从未对彼此说一句“我爱你”,红着脸羞涩拜堂,在应该的年纪生下我和妹妹,此后为着上有老下有小奔波幸苦。我年幼时也常常听他们吵架,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为着柴米油盐闹分家,其实还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不过隔着一堵墙过成了两种日子。我常常在放学后两边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那堵墙消失不见。
大约是五月中旬,妈妈出院了,还剩八十多斤的她,别过百多天重新回到了这个家,还不能有任何行动,她仍旧需要人照顾,爸爸每天要忙着家里家外,他说“挣的到多少是多少”,生活的重担在这场车祸之后更加沉重,爸爸早出晚归,我守着书桌夜以继日的看书备考,家务琐事也要帮忙,给妈妈端水喂饭,清理大小便。复习累了就溜到妈妈的房间和她聊天,我们一起聊到很多,关于今后的日子,关于我的未来,关于我的爱情,我的无着无落飘泊不定始终是她的心病,她看我复习幸苦,总说宽心的话给我听,她怕我摇摇晃晃的人生会让我承受不住,她怕我垮掉。
我们从未如此近的彼此依靠,生活的网死死地围住我们,我们的心里都压着一座山,渺小的我们倾尽全力抵抗,不知道曙光何时来临,但除了相信还是只有相信,命运不会如此偏弃谁,所有的浮沉终将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