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卯养了一头波尔种羊,壮如牛犊,威风凛凛,特别是它两胯之间的那一大坨,犹如悬吊着一个粉红色的葫芦。
吴卯喜欢看他的种羊给人家的母羊配种。种羊的两只前蹄向上高高的一扬,泰山压顶般搂住母羊的腰,后腿蹬地,屁股耸动不停。种羊在母羊身上发着威,咩咩地叫,母羊在它身下承着欢,也咩咩地叫,看着让人心潮荡漾,脑子里摇曳着花花草草。
吴卯给他的种羊取个名字叫“白皇上”:因为它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所以姓“白”;又因为村里村外至少有两百户人家的母羊来找它配种,让它配种的母羊不下一千头,除了皇上,谁还能有资格拥有这么多的嫔妃呢?所以它就是“皇上”。
吴卯全靠白皇上给他挣钱吃饭,他的全部工作就是伺候好白皇上。
“一个皇上,一个太监,这两个可真是绝配。”村里人打趣吴卯。
吴卯听了只是咧嘴笑笑,并不冒火。因为他胯下没了卵子,本来就是个“太监”。
他的两个卵子在三十年前就没了,是被村支书吴义的儿子吴良一脚踩爆的。村里稍稍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吴卯这辈子活得窝囊,若是换作别人,怕是早就寻了短见不在人世了。
三十年前,吴卯二十出头,一副血气方刚的样子。因为看不惯吴义动不动就牵村民的牛羊冲抵农税提留的作派,就骂了几句断子绝孙之类不中听的话,吴良冲上来,一拳将吴卯打倒在地,又跳起来一脚踩进了吴卯的裤裆。
有村民将村支书的儿子打人致残的事报告了乡政府,村支书一家就编了一个吴卯破坏军婚的罪名,让乡政府派民兵把吴卯给捆走了。吴良是复员军人,他娶的婆娘是乡政府武装部长的女儿,在乡卫生院当护士,两个月前吴卯得了重感冒,到卫生院看病,吴良的婆娘在他的精屁股上打过一次针。
吴卯被判了十三年徒刑。判决书贴出来之后,村里有好多人去看,有个外村人念道:“吴卵,现年二十一岁……”下面的人哄笑起来。在劳改队,好多人也把吴卯的名字念成“吴卵”,吴卯面如死灰,也懒得去纠正。
吴卯刑满回家,才知道他的爹妈已经不在人世好几年了,包产地也叫村上划拨走了,拃宽的一绺也没有给他留下。不在人世的还有村支书吴义,得了癌症钻了土。吴良接替了他老子当了几年村支书,又调到乡上当了几年武装部长,现在已经是乡长了。
吴卯的羊是他捡来的。那天他从村外回来,路过河湾子,看见有个人把一只小羊羔扔进了臭水沟。
他把那人拦住:“羊羔死了吗?”
“眼看没气了,得了重病,怕传染,我干脆扔了算了!”那人一边抱怨一边往回走,“真是倒霉,我被人家骗惨了,说是一头波尔山羊,买回来做种羊肯定错不了,结果买回来一头病羊。”
吴卯看沟底的小羊羔还在微微地挣扎,就赶忙跑过去把它抱起来。羊羔脏臭不堪,瑟瑟地颤栗,软软地只剩下一瘩薄薄的皮。吴卯把羊羔捂在怀里就往兽防站猛跑,羊羔把稀屎给他拉了一身。
“快弄走!赶快弄走!这明明就是一只死羔子,你把它弄来做啥?”兽防站的捂紧了鼻子,瓮声瓮气地嚷。
吴卯捂着羊羔往书店跑,在书店外脱下棉衣,把羊羔捂在棉衣里。进了书店见了有羊字的书就买,买了一大堆后,又连羊带书抱着往家跑。他按照书上说的办法,一样一样地试,硬是把这头被判了死刑的小羔子救活回来,后来长成了一头体格健壮的种羊——白皇上。经白皇上配种生下的小羊羔,抗病能力特强,肯上膘,四五个月就能长到一两百斤。
吴卯的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好多人说:“若不是吴卯没了卵子,找个体面婆娘是不在话下的。”吴卯是死里逃生的人,他常常暗自庆幸:“若不是政府判了他十几年刑,而是留在村子里,恐怕早就没活在人世了。”
没了卵子咋的?没婆娘又咋的?他吴良当着乡长,有卵子有婆娘,这多年过去了,也没见鼓捣出个王八龟子出来!白皇上的婆娘上千,几年下来子孙上万,我吴卯是白皇上它爹,我吴卯的孙子重孙上万!吴卯每次看着白皇上搂住母羊配种的时候,他在心里也帮白皇上使着劲,发根上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那一天,吴卯着了凉,发着烧,骨头酸软,就在屋里躺着,让白皇上自己到河滩上去吃草。平日里他和白皇上是形影不离的。白皇上刚抱回来的那两月,吴卯一直就睡在羊圈里。
傍晚时分,白皇上回来了,叫声悲戚。吴卯觉得不对劲,慌忙出门。白皇上的卵子没了,两胯间只留下拳头大的一个血洞,暗黑的血汩汩地流,凝住了两条后腿上白色的毛。吴卯悲切地闷叫一声,当年那种撕心裂肺、灰飞烟灭的痛楚又一次袭击了他,他的身子蜷成了一只虾公,颤抖簌簌。白皇上停住了哀鸣,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舐着吴卯的花白杂乱的脑袋,枯黑的皱脸。
“乡派出所吗?我要报案,我的羊被人弄残了?”吴卯抓电话的手颤栗,声音颤栗。
“啥?你的娘被人弄残了?”电话那头紧张地问。
“不是,是我养了一头山羊,不知哪个杂种把它的卵子割走了。”吴卯稳定情绪,尽量把话说得清楚些。
“开什么玩笑!等你的卵子被哪个杂种割走了,再打这个电话吧!”那头把电话撂下了。
吴卯再拨号,再打。
“喂,我是东河村的吴卯,我养了一头种羊,今天有人把它的卵子偷走了,麻烦你们……”吴卯言辞恳切。
“神经病!”那头把电话又撂下了。
吴卯继续拨号,继续打。
“我是东河村的吴卯,我……”
“吴卯!我警告你,不许再打骚扰电话,不然我要处理你!”
吴卯捏着“嘟嘟”直响的话筒,发呆。白皇上在羊圈里咩咩地叫,泪水在吴卯脸上纵横交错地爬。
有几个羊贩子来买吴卯的白皇上,被他一个个毫不客气地轰走了:“我是白皇上的爹,哪有亲爹卖儿子让人宰了吃肉的?”来的人都说,这家伙疯了。
二十天后,白皇上的伤口彻彻底底愈合了,它的神情很忧郁,瘦了不下二十斤,皮毛干涩,有点杂乱。
“来,我的儿,我今天带你找说法去。”吴卯带着白皇上向乡派出所走去。
“哦,你就是吴卯,上次打骚扰电话我还没追究你呢,今天带头羊来又想找啥事?”一个嘴角长颗黑毛痣的年轻警察用威严的目光盯住吴卯,吴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我不是来找事的,我确实是来报案的。”吴卯的声音让人憋不住尿,值班室里的几个警察面露厌恶之色。
“有事快说!”
“这是我养的波尔种羊,给村里村外的母羊配种……”
“照要紧的说!”
“要紧的……二十天以前,我的这头羊在河滩吃草,羊卵子不晓得叫哪个狗日的割走了,央求你们给查查。”
“你以为这是是地方,是个人就可以随便来捣乱!”黑毛痣大声说,“你的卵子让人家割走了我倒可以查查,羊卵子给割走了这也叫个案子?到公安部找人给你查去!”
值班室里的警察哄笑起来。
“这咋就不是个案子?我是靠这头羊吃饭的。”吴卯争辩,“它没了卵子就没法配种,它没法配种就不能给我挣钱,我就没了生活来源。”
值班室了有一个圆脸警察好像认识吴卯,他站起来笑着说:“吴卵,你的羊没了卵子不能配种,你就去配嘛,你该有卵子噻!”
吴卯怒发冲冠,一口浓痰“啪”地射在那张肉嘟嘟的圆脸上,身子向前一个猛扑,圆脸仰面倒地,四脚朝天,警帽在地上打着旋,桌子山的茶杯、笔筒、纸张哗哗地往地上掉落。
黑毛痣从墙上取下一条警棍,朝吴卯背上猛戳,火花四溅,啪啪直响,空气里立即弥漫起皮肉烧焦的味道。吴卯栽到过去,身子蜷成一团。
在门外的白皇上突然冲了进来,一头钻进黑毛痣的裆下,头向上猛地一抬,黑毛痣仰面从羊背上摔落下来,扔了警棍,双手抱住裤裆,喊爹叫娘。
圆脸和另外两个警察从屋里跳了出来,一人手里捏着根黑得透亮的警棍。白皇上腾腾地扬起四蹄奔逃,转眼不见了踪影。
白皇上在派出所通往东河村的路口旁的树林里等吴卯,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也没见着吴卯。吴卯被关进了派出所,命运难卜。
当天晚上,东河村的人们听见白皇上在村里最高的山包上咩咩咩地叫了整整一夜,他们羊圈里的羊也跟着咩咩咩地叫了整整一夜。山包上的白皇上,羊圈里的羊,从头天天黑到第二天黎明,叫声连绵不绝,村里的人们一夜不敢合眼,以为将有大事发生。
第二天是个赶场天,在通往乡场的公路上,人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浩浩荡荡的羊群,黑色的、白色的、棕色的、杂花色的羊,大大小小的羊,被一头体格健壮的羊领着,头接尾尾接头,迈着杂乱的步伐,占据了整个道路,挨挨挤挤地向乡场上走去。所有的车辆都停住了,所有的人都停住了,看着这支羊的大军,咩咩咩地高叫着,义无反顾地向前走。阳光照耀着羊群的脊背,直晃眼。
羊群径直冲进了乡派出所。派出所的院子里满是羊,门口值班室里是羊,三层楼道里是羊,每层楼的办公室是羊。所有的羊都高高地昂着头,咩咩咩地叫嚷。
警察们的手里都捏着警棍,派出所所长掏出了手枪。他们吓傻了,他们不知道到底该电击哪头羊,或者该枪毙哪头羊。
羊的叫声震耳欲聋,派出所门外人山人海。白皇上站在派出所的门厅里,昂着头对人们咩咩地叫。
派出所所长的头上冒出豆子大的汗珠,他收起手枪,掏出手机接听电话。楼下值班室里的一个警察帽子歪在一边,对着电话话筒情绪激动地说话。派出所所长抹了一把汗,一只手捏着手机,另一只手晃着手指拨号。
不一会儿,派出所门外的人群一阵骚动,一条人缝七歪八扭地裂开,乡长吴良和瘦猴一样的办公室主任出现在派出所门前的街上。
瘦猴对吴良悄声说道:“乡长您看,那头最高大的羊好像就是吴卯家的波尔山羊。”
吴良眯了眼矮着身子,偏着脑壳看那头羊的后大腿间:“嗯,是吴卯的羊。”
“您说这个吴卯也怪,当年他的卵子没了还被判了刑都没有闹腾,您吃了他羊的卵子反倒闹腾成这样……”瘦猴一脸的迷糊。
“你给我闭嘴!”吴良面露怒色。
乡长吴良和瘦猴一样的办公室主任的对话还是被一个耳尖的人听见了,一会儿工夫,在人群中就传遍了。
“听说是乡长吴良偷吃了吴卯家的羊的卵子,吴卯被派出所关了。”
“吴卯没有白疼白皇上一回,这头羊懂得舍身救主。”
“难怪昨晚白皇上叫了整整一夜,原来是在号召全村的羊……”
“这吴良当乡长啥没吃过,偏偏要吃个羊卵子?”
“你不晓得,吴良没后,他有卵子跟没卵子一样,他吃羊卵子就是要补人卵子。”
“真是现世报,当年吴卯的卵子就是吴良……”
人群骚动越来越厉害,有人高声骂了起来。白皇上高高地扬起脑袋,咩咩地对着人们直叫唤。
“乡长,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回去再和所长在电话里商量解决方案,人群里有人在议论您呢!”瘦猴附在吴良的耳朵边说。
吴良黑着一张脸,和瘦猴悄悄地溜出了人群。
“放了吴卯!”突然有个人嚎了一声。
“放了吴卯!”受到感染,五六个声音跟着嚎起来。
像受到了鼓舞似的,喊出第一声的那个人声音立即放大十倍:“放了吴卯!”
“放了吴卯!”更多的人吼起来。
“放了吴卯!”所有的人吼了起来。
吴卯出来了,他像一条被打折了腰梁骨的狗,软耷耷的,被两个警察架着,从挨挨挤挤的羊群中扯了出来。
东河村的几个人赶忙上前接住吴卯,他们轮换着背起吴卯,向村子里走去。白皇上领着羊群紧紧跟在后面,咩咩地叫着。赶场的人们跟在羊群后面,送出老远。
一个月之后,吴卯死了。听伺候他的邻居说,吴卯在临死时,嘴里还在叫着:“白皇上,白皇上,我的儿……”
白皇上在吴卯的床前轻轻地叫唤,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舐着吴卯的手,眼里的泪珠不住地滚落。
吴卯死后,白皇上跪伏在他的坟前,足足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只是哀哀地叫,从早到晚,直到叫不出声来。瘦得只剩下个骨头架子,一身毛又脏又乱。
后来,白皇上不见了。东河村里有点迷信的人说:“白皇上是天上下到凡间的神羊,它回天庭去了。”
在吴卯死后的大半年里,东河村又有一些人在议论白皇上。有人说,他在河滩上看到过白皇上,在草甸子里吃着草,人一走近,就像影子一样消失了。有人说,在乡场往县城去的公路旁的树林子里看见过白皇上。还有人说,在吴卯的坟地周围看见过白皇上。
有一天,东河村的人们正吃着早饭,突然有人传来消息,说乡长吴良栽崖摔死了,和他一起摔死的还有一头羊。人们放下碗,赶忙跑去看。在乡场通往县城不到四里的公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车,路边的下面是一面三十几丈高的悬崖,崖下是一大堆尖棱利角的乱石。乱石堆里躺着一个人,离那个人不远处躺着一头体格庞大的羊。
有几个胆子大的东河村人,抓住悬崖边的刺藤滑坠到崖底。吴良被摔死了,那几个人看得真真切切的。他的脑袋被石头撞得稀烂,红的白的簸箕大的一滩,腥臭刺鼻。吴良的尸体旁那头羊,头上的角摔断了,浑身被血裹着,已经断了气,翻过身子来,是只公羊,却没了卵子,原来它是白皇上。公路上的人垂下一根绳子,将白皇上拖了上去,那几个下都沟底的人顺着刺藤往上爬,把吴良扔在了崖底。公路边有几个警察朝着他们喊:“把乡长也拉上来!”他们只当没听见。
瘦猴一般的办公室主任坐在路边,浑身发抖,他对派出所所长说:“乡长说今天去给县长的老太爷拜寿,车走到这里,他尿急……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头羊,把乡长撞飞了出去……”
东河村的人抬着白皇上,他们说,要把白皇上和吴卯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