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成一朵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忘记了哭泣是什么样子了。

小时候,总被父母教育: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似乎站在孩子的角度上,哭,就代表着噩耗,不哭,总归有好事发生。孩子单纯善良,照着父母的话去做,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忍住哭泣,装作平安无事,就会得到父母的安慰和嘉奖。长大了一点了,沿袭着这种传统过生活,又会突然发现,不哭,不代表问题都得到解决了。

幼年时期聪明伶俐的我擅长于利用哭泣这种杀伤性武器。

在少年宫练武术的时候,总会面对手持藤条竹竿的恶狠狠的教练。在强迫我练功上,这长达五十厘米的利器总是屡试不爽。这时候哭泣,似乎是个不错的办法。看着我的泪珠从下眼皮中挤出来,缓缓地从泪沟流向脸颊的时候,为人母亲的她心生了怜悯之心,总会放我一马。

但在我看来,哭并不只是一种心理警示;哭常常伴随安全感的宣泄,对人的心理健康有着长足的好处。

外婆去世的那一晚,母亲的哭最令人心疼。外婆的尸骨未寒,在电话的另一头,然而母亲早已听不见她的声音了;但母亲仍然帐不住理智的考验,梨花带雨地哭晕在姑姑的肩膀上。母亲大概是希望这嘶声裂肺的嚎啕,这声嘶力竭的一哭,能把外婆从奈何桥劝回来吧。那一晚我在卧室,不敢上前去向母亲搭话——这个时候就任母亲好好的哭一场吧——我默默的画画。不知道当时如何想的,一片熬人的苦涩中,我画了一只深山里的老虎;在给虎额上添一个“王”字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奈何桥的边缘,一只孱弱的奄奄一息的老虎低头颅舔着一碗孟婆汤。干了这口忘却人间疾苦的汤药,这只老虎慢慢地上了桥,她渐渐变得生龙活虎,每迈一步都变得更加有力。是啊,忘却了人间疾苦,忘却了先走一步的外公,忘却了不争气的儿子和空荡荡的田野,外婆在桥的另一边不知有多快活。但母亲还在不住的哭泣。

想起来,母亲真的是很爱哭泣:在受到电影情节的感染的时候,在我胡诌顶撞的时候,在和父亲意向不和的时候,在亲戚们的长辈仙游的时候。母亲似乎是一个免费的哭泣感染机器:每逢葬礼,她总能专业地不带一丝偷工减料地哭出来,对渲染凄凉的气氛起到了不错的效果。但是想她这般热心肠的人,也总是热心助人,总会被欺诈短信弄得心神不宁。

初中的时候,我打球遭遇社会上的小混混。和我一起的还有一另一个不算熟识的人——他被一群学生围着,一人一脚的。我着实被吓得不轻,心生一念:在生命面前尊严算个什么屁,我将来还要当画家当文学家,我生命的价值可不能随随便便断送。于是我便硬着头皮承认了一些欲加之罪的错误。我如愿的全身而退了,没受一丝苦,但我看着另一个同学他伤痕累累地躲在角落里哭泣。

你被人欺负时,捏着心脏咬着嘴,没哭;熬过难关后,听到暖言软语,却会忍不住,哇一下哭个痛快。他知道对方有恶意,不能服软,否则伤害加倍;等完事背着天空看着地,脚踏实地了,安全了,就哭出来了。

再早一些的时候,汶川大地震。看着电视里的人们哭天喊地的,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轮到我;可是父亲就那么鬼使神差地被单位选上去到那里抗震救灾了。临行之前,父亲在沙发一旁,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母亲让我从作业中走出来,向父亲告个别。父亲看了看我的脸,伸出手想爱抚;在半空中扭转了姿态,改为一把抱住我的躯体。至今记得父亲紧抱着我的力度——父亲身高不过一米七,体重也才百来斤,按理说无论如何也不该有如此力道,把我的二头肌抱出一道深痕。

但他就这么抱着我,他抱着自己的心肝,无论如何也不忍放开手:我是他这辈子最不忍割舍的牵挂啊,我的身上留着他的血液。父亲像是抓紧了他生命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对着自己的骨肉,死也不肯放开手;他知道此行凶险——可能一个没有警惕的小憩,大地的震颤就会随手带走生命——他当然不想回来的时候躺着棺木,把此刻的话化为托梦了。

他刚想说什么,就哭出来了。父亲和母亲性子不一样,母亲爱明说,父亲爱暗喻,他们一冷一热搭配的也是妥当。换作是母亲,肯定把毕生的话都化作高考作文时的文笔,一番苦心的在我耳边哭诉了吧。但父亲就那么哭出来了,哭得也是不堪入耳呢,哭得也是面目狰狞呢,十几年来,极少有看到父亲哭的时候。但它和父亲此刻紧抱我的力道一样,成为了我珍藏的、为数不多的感动。

有些哭是假像,就像婴儿的哭闹,我对武术教练使的心眼;有些哭是真实的,哭出来了,就像积重难返,就像白云苍狗,像一口呕吐,把自己的执念全盘托出了。

当我现在能够轻而易举地忍住不哭的时候,总觉得安慰着所道出的“不哭,别伤心”不顶用;一个人眼睛干涩的时候,需要泪水中含有的溶菌酶来杀灭病菌,使眼角膜得到滋润;一个人心伤的时候,需要一场爆发式的哭泣,象征着自己的脆弱不堪。你其实不必要把心里的不安和焦虑,化作发青的脸色痛苦度日。

一个人在经历苦难的时候,总会害怕、无助,迸发出无名的愤怒。这时候要求他们去坚强,其实不是什么好办法。你也可以不坚强,在我这里,你可以大声的哭出来,我的肩膀是温暖的,我的心是铁打的,我不会把你脆弱的一面利用起来,我会把你的哭诉都收集起来,在不远的未来提醒你如何走的更远。你可以把你不堪的一面对着我,哭成一朵花;在你哭过、伤过之后,我依然守在你身旁。

我对母亲、父亲、我自己,你们,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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