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使在层层深院禅房中打坐,有些烦扰还是以各种方式侵扰我心头,让我无法入禅。
我只得走出禅房,外面“哗啦啦”地,又下起了雨。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不能控制地想起远方的那个人。
不知此时,她那儿有没有下雨。
我叫陈炜,法号玄奘。
二十年前,我从西天雷音寺取得“三藏”真经。回到大唐,用了十九年译出佛经75部,凡1335卷,计1300万言。
从此,世人皆称我“三藏”。
今天是四月十三,春雨连绵。
四十三,我不喜欢这个数字,包括四和三。
但我从来没在世人面前表露过,不是我不想,而是不能。
佛法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旨在使我们了解万事本无其永恒的体现,一切皆将坏散,教我们不要对万物起执情,而使身心不得自在。
但是,情字,又岂是一句话佛语能勘破的。
世人只道我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终得大乘。只有我自己清楚,有那么一关,我终究是没能渡过。
三十六年前,我从大唐出发,一路向西,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有很多次我几乎要死在那些妖魔鬼怪的口下,但所有妖怪加起来,都没有第四十三难来得难受。
在西凉国之前,我以为上天给我的考验只不过那些妖力强大、要吃我肉身的妖魔。
在西凉国之后,我才明白世人所说:情关难过,难过情关。
面对女王的大胆告白,多年的修行让我很自然地说:佛法四大皆空,我去念已决,无缘消受这人间富贵。
她却说: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要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相信你两眼空空。不敢睁眼看我,还说什么四大皆空呢?
我闭眼念经,其实不是我不敢看她,而是在憎恨自己,多年的坚定信念,竟在那一刻出现了动摇。
我从小在寺庙长大,本以为佛心坚定,比任何一人都要坚决,才有资格去取经。却不料这无比坚定的信念,在某一瞬间,没有任何预兆就碎了。
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僧人,其实留下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她,做一个俗家子弟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我做不到。
我为使命而来,也必为使命而去。
在东土大唐,有个人,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有满朝文官武臣在等着我,我必须要去那个叫雷音寺的地方。
临走时,她还苦苦挽留我。
只要我点点头,我就是这里的王,而她,也将为我的女人。
但是,我配拥有这一切吗?我问自己。
悟净牵来了白马,没人能给我答案,但我知道自己该走了。
我很想告诉她,我必须要去那个叫雷音寺的地方,必须要取那真经,不是我不想留,而是我不能。
话到嘴边,只剩下:如果有来生……
跨上白马,其实我很想回头再看一眼她,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人之所以会有太多的烦恼,就是因为记性太好。
我不想在很多年后,还是不能忘记她的样子。
然而,很多年后,我的确忘了她的样子,但是她的名字却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深。
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而忘记一个人需要一辈子,偏偏佛法让我与这世间同存。而我终于明白了,有些关,永远都渡不过。
这一把飞刀跨越万水千山,插在我心底,与世间同存。
佛语说:四大皆空。其实没有人可以真正放下,包括佛,世人还常挂笑容,可有谁见过佛常挂笑容。
(二)
不久前,我遇到一个陌生的僧人,他说从东土大唐而来,向西天而去,所为取佛法真经。
一年前,有一个云游的法师告诉我,一年后会有个僧人路过,我会喜欢上这个人。
当时我不信,未来的事情,又怎么能预测,我又怎么会喜欢上僧人呢。
直到我见到他。
虽然国中已很多年未出现男人,但这许多岁月我都已熬过来,本来以为没有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喜欢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我与他接触不过半天,却不知不觉间沦陷已深。
以前,有人跟我说,真正爱上一个人,你会迷失了自己。
我当时好不明白,爱一个人为什么会迷失了自己。如今我终于能体会那种感觉了。
为了他,我放下了面子,冒着被拒绝的风险;我丢弃了传统的礼仪,说着露骨的话语;甚至不惜赌上整个西凉国。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留下来。
我知我不该,我是一国之王,不该为了儿女情长而失态,不该拿国家当儿戏,但是真正喜欢一个人又怎么忍得住。
我们国家没有男人,传宗接代就靠山上那口井,井里取出的水很快就会过期,但井不会过期。我本以为世上有些东西可以一直存在,就好像山上的那口井,但我没想到他是井水。
上一代王传位于我时,告诉我每一代王都有一个逃不过的宿命,但是她没告诉我这个宿命是什么就走了。
后来我终于知道,所谓的宿命,就是会有一个你最爱的人出现在你生命里,但你永远得不到他。
上一代王爱上的是一个浪子。浪子在她生命里有过短暂的停留,她为他怀了一个孩子,她本以为他会留下。
但是浪子没有,就在浪子走的当天晚上,她打掉了孩子。
她说:她不想留下关于那个人任何一点一滴。
其实我知道她曾经无数次把那浪子留下的剑埋了又刨出来,空对利剑流泪。
浪子走的时候,她可以选择和他一起走的,但她没有。
玄奘走的时候,我连选择都没有。
我听人说,如果你不可以拥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但时间会冲淡一切,没过多久,我不再记得他的模样,只是那个名字越来越深。
它就像一把飞刀,一直插在心底,时不时提醒我,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来过。
第三十七期琅琊令: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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