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爸爸只在除夕那天进厨房,而且还只做一道菜——芋头扣肉。
在我们老家,芋头扣肉这道菜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做,因为酱汁调制的不同,每家做出的味道都不一样,而我家的独特风味,则源自爸爸在惯常的酱汁(五香粉、腐乳、酱油、白糖、胡椒粉、料酒等)中调入了陈皮碎,使得扣肉肥而不腻,还带有一抹柑橘的清香。
每次爸爸做这道菜时,我和弟弟都会到厨房帮忙烧火。
新鲜的大块五花肉冷水下锅,大火烧开,直到筷子可以插入肉中,捞出沥干水分,用几根牙签在猪皮上扎一些小孔;待到猪肉冷却后,切成10厘米长、2厘米厚的小片;随后,把肉一片片放入油锅中小火慢炸,直至猪肉表皮金黄;继而,再把处理得跟肉形状相似的芋头也一并放入油锅中炸2分钟;待到猪肉和芋头都捞出放凉了,再放入酱汁盆中腌制1小时;之后,一片肉、一片芋头间隔着均匀码盘,再放入大锅中蒸2小时,出锅后用一个浅碟盖住蒸好的肉,迅速倒扣过来,一盘香糯可口的芋头扣肉就做好了。
团圆饭上,“话痨”的妈妈总会说:“这两盘扣肉,你爸爸从早做到晚,跟神仙算命似的,得一轮一轮地算好时间,这菜才能上桌……”
听她这样说,寡言的爸爸只是笑笑,自顾自地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再配上一杯枸杞酒,那享受的模样,像是得了鱼的猫一般满足。而我和弟弟,早已就着扣肉吃了两大碗米饭了,嘴边都还残留着香甜的酱汁。
我的爸妈年近30才结婚,婚后第二年便有了我。直到7岁前,我都坚信爸爸是非常爱我的。
那时,比起脾气火爆的妈妈,爸爸从未厉声呵斥过我。他有一双巧手,帮人盖房子,能从框架搭建一直做到室内装修、水电安装。工作之余,爸爸常从工地捡些边角料给我做玩具,比如风筝、木板推拉车等等。这让我在一群小伙伴中间赚足了面子,毕竟我的玩具“独一无二”。
我不喜欢吃猪肉,除非做成扣肉、肉饼、酿茄子等颇为复杂的菜肴。为了让我的营养能跟得上,爸爸常常上山去抓斑鸠、长尾翎做给我吃。
也正因如此,早熟的我在懂得“重男轻女”这个词后,坚信我的爸爸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毕竟,爸爸对我可比表叔对他女儿好太多了——表叔把儿子宠上天,女儿就当作佣人一般使唤,平日里的口头禅就是:“贱丫头没鬼用,早点嫁出去算了,不要在我家吃白米。”
然而,2000年9月的一天,我心中的这份笃定却悄悄发生了动摇。那年我刚满六岁,有一天,我听见爸爸和奶奶小声商量着,要把刚出生的妹妹送给别人,理由是“计划生育不允许生第三胎,如果想要个儿子,就必须得送走这个闺女”。
没过几天,爸爸便趁着妈妈睡着后,把尚在襁褓中的妹妹送到一个远房亲戚家里,让她和那个亲戚刚出生的儿子凑成了一对龙凤胎。
为此,爸妈大吵了一架,妈妈骂他狠心、让她看孩子最后一眼,爸爸却说送走孩子“是我们商量好的,现在又来这一出”。吵完没过几天,爸爸就离开了家。
我家把妹妹送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每次放学回家,总有人明知故问,“大舒,你妹妹去哪了呀?”
我按照妈妈教的话回答他们“我不知道”,大人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
“你妹妹被你爸爸卖了呀,她不值钱,可能下一个就要卖你了。”
“你妈再生一个弟弟后,你爸妈就会不要你的。”
“你妈妈要生不出弟弟,你爸爸连你和你妈都不要了。”
这些话语充斥在耳边,我只能大声向他们喊“你们骗我,都是大骗子”,然后拔腿就跑回家里。回家后我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怎么我最近都没有见到他?”
妈妈不言其他,只说:“你爸去东莞帮二姨家盖房子,春节就回来。”
但我能感觉到,因为送妹妹这件事,妈妈心里一直憋着气,因为她总有意无意的问我,“如果我和你爸离婚了,你跟谁?”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哭。我一哭,妈妈就会忍不住打我一顿。我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我真怕哪天我表现得不乖了,他们两个也会像不要妹妹那样不要我。
三个月后,临近春节,爸爸回来了。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跑过去抱着他,只是躲在妈妈身旁,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爸爸随即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件白毛滚边的红色唐装,递给我:“穿上一定很可爱。”
这是他第一次给我买衣服,的确很可爱,但我接过来,也没有那么开心。
除夕那晚,爸妈又大吵了一架。爸爸骂妈妈不讲理,商量好的事情还不依不饶,况且他觉得自己想要生个儿子的想法也没有错,“以后只有儿子才能留在身边养老,女儿终归都是别人家的,现在送给了别人和以后她要嫁到别人家去了,不都是一样的吗?”
吵到最后,双方甚至拿起了锄头和木棍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不是亲戚们闻声而来,拉着他俩,不知道能闹到何种地步。
那顿饭,我是哭着吃完的,而爸爸做的那一道芋头扣肉,无论是芋头、五花肉,亦或者是拌了酱汁的米饭,味道都是又咸又涩的,一点甜味都没有。
此前,我心底对他已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艾,而当他说出那句“女儿终归是别人家的”,我就更“坐实”了他不过也就是一个平庸的、重男轻女的父亲,不可能把所有的爱都给我。
从那天开始,我和爸爸之间的交流就越来越少了,除了打招呼、喊他吃饭,一天说的话不超过10句。也是从那时开始,年龄不大的我,无师自通学会了疏离和冷漠。
过完年后,爸爸又去了东莞,直至年底弟弟出生才回来。
弟弟的出生终于缓解了爸妈紧张的关系,两人很少再提起妹妹,也没再为了妹妹的事情吵过架,很显然,他们的心思全都放到了弟弟身上。爸爸更是因为弟弟的到来改变了许多。我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比较起来。
我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爸爸收工回家从不会逗我,只会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喝酒,或者拿个挫刀捯饬他的一些捡回来的樟木头。他也不爱看电视,每晚9点一到,一定会准时上床睡觉。
可是弟弟出生之后就不同了,他每天回来脸上都挂着笑,沉默寡言的他还会试着说一些笨拙的话来逗弟弟,“阿弟今天有没有吃奶奶啊?有没有尿裤子呀?今天乖不乖啊?”
他花了好几天,做了一个极其精致的摇椅——比他之前给我做的任何玩具都要好——然后,把刚学会坐的弟弟小心翼翼地放进摇椅里,在旁边一勺勺地喂弟弟吃米糊。路过的邻居都笑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还这样耐心给儿子喂饭吃,他就乐呵呵地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再没9点前上过床,总会一直陪在弟弟左右。
我心里越发觉得,爸爸的改变太明显了,比起弟弟来,爸爸对我的爱少了很多,而我只能自己在一旁生闷气。
弟弟2岁多时,爸爸买了一辆摩托车,每次去赶集都会让弟弟坐在摩托车油箱前,扶着两个后视镜,带他一起绝尘而去。
他们回来后,弟弟手上总有一些新奇的玩具,魔方、小汽车模型、迪迦奥特曼等等,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我一边羡慕着弟弟手里的玩具,一边期望着他能快点玩腻了给我,当然心里也会想:“爸爸为什么不买两份?”
见我闷闷不乐,奶奶就在一旁劝我:“你做大姐姐的,什么都要让着弟弟点,毕竟以后是你弟弟养你爹妈,而你以后是要嫁给别人家的,不用对你太好。”我不还嘴,心里却不以为然。
妈妈和爸爸说了好几次,让他下次上街“也带上女儿,不要只带儿子”。终于在一个恰逢周末的赶集日,爸爸决定带我一起上街。等我们买完东西后,爸爸让我先看着弟弟,他去交电费,去去就回。
我和弟弟乖乖地坐在地上等着,但过了快半小时,爸爸还没回来,3岁的弟弟开始不耐烦了,哭着闹着要回家,任我怎么哄也不听。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只能任由他哭。
爸爸回来后,见我们一个哭着、一个坐一旁看着,赶忙一把抱起了弟弟,拍着他的背安抚着。又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之后,他抱着弟弟去旁边的商店买了两只棒棒糖,一只给了弟弟,一只给了我。回家后,那只棒棒糖就被我狠狠地扔到了门口的池塘里,一口都没吃。推荐阅读:中国布艺沙发品牌 www.dbhome.com
妈妈看到我们回来,一个那么开心,一个却一脸闷闷不乐,就开口骂我:“真是矫情,不懂事,从小就生贱!”我心里更委屈了,尽管平日里妈妈待我很好,甚至比对弟弟还好,可是这一次,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沮丧,就不分青红皂白骂人,我转身就赌气跑去了奶奶的厨房里躲了起来。
临吃饭,妈妈在客厅扯开嗓子唤了我几声,我也不应。等爸爸转了几圈找到我、想拉我回家时,我一把推开了他。
“你这孩子到底要闹什么脾气呀?再不回家吃饭,待会你妈妈又会打你的。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争你啊。”
“你什么时候争过我了,你就是不喜欢我,只喜欢你儿子,我都知道的,我也不喜欢你。”我把自己一上午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大喊着我对他的不满。
不善言辞的爸爸又默不作声了,而我却越发放肆地向他哭喊着,“你就是不喜欢我!”“你就是重男轻女!”“送走了妹妹之后也会送走我,是不是?”……
听到我的哭闹声,妈妈也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抄起旁边的柴火棍,一边打一边骂我:“不懂事,还耍大小姐脾气,没鬼用!”
我只顾着哭,也不敢还嘴,怕她打得更厉害。
一直默不作声的爸爸也没有阻止妈妈,转头跑回了家,因为弟弟也哭起来了。
从那次起,我对爸爸的芥蒂更深了。
平日里,父女俩的交流只剩下打招呼,他没去过我的家长会,不会主动找我问学校的任何事情。等上了初中,我和爸爸之间的僵持就更像是一场比赛了——谁先开口谁就输。
除了吃饭必须要待在一起,其余时间里只要一看见他,我就会起身离开,或者干脆躲起来。爸爸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偶尔会表现出一闪而过的失落,我心里甚至还有点“报复成功”的快感。
妈妈常问我,“为什么不和你爸多聊聊天”。妈妈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对爸爸的“重男轻女”有意见,但她却觉得这只是我小气、不懂事。即便如此,我对自己的爸爸爱答不理,都是“非常不礼貌的”。
但她也不好总说我,因为稍微说两句重话,我就又哭了。
我能和爸爸待很长一段时间的,只有除夕的晚上、他做扣肉时,我和弟弟每年都会帮他烧火。当然,谈话的主要还是他们父子俩,为了不被扣上“不礼貌”的帽子,我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话题都是关于弟弟的。
“爸爸,我今天在学校做作业拿了100分,你要多给我吃1个鸡蛋才行。”弟弟开心地说。
“鸡蛋吃多了,以后你就会经常拿零鸡蛋了,你真是个大番薯。”爸爸调侃弟弟。
“有人要拿零蛋咯……”我跟着附和了一句。
看他们父子俩聊得开心,我心里多少也会有些嫉妒——爸爸从不会主动去挑起和我之间的话题,而我也不会像弟弟那样倾诉自己在学校的近况。
除非因为学习的事,我必须得问他要钱——每次我找妈妈拿钱,她的第一句话总是,“我没钱,你去找你爸要”——最后,我要么被迫向爸爸开口,要么就再多磨蹭几天,等妈妈给我。
等到初三下学期,看着别人家父母对孩子嘘寒问暖,而我家父母却完全无动于衷,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恰逢需要买辅导书,钱又要得急,我不想再沿袭此前的“要钱”模式,更不想和我爸说话,只好自己想办法。
当时,我顶着一头长及大腿的黑发,每次上街,总有收头发的阿姨问我要不要卖。我和我妈都舍不得。这天中午,我心一横,径直跑出校门把头发卖了,得了180元,足够买辅导书了。
晚上,一家人看到短发的我,都问怎么回事儿。
“卖了。”我低着头扒饭。
“那你卖的钱呢?”妈妈问我。
“都买辅导资料了。”我说得很小声,生怕她怪我自作主张。
妈妈却没继续问我什么,倒是爸爸看了我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第二天是周六,爸爸很早就把我们姐弟俩叫起来,说要带我们去山上看看前几天放的网有没有捕到鸟。我本不想去,但被妈妈瞪了一眼,还是跟着去了。
我和弟弟跟着爸爸的脚印一前一后的在林间穿行,很快就来到了爸爸放网的地方。网上一只斑鸠都没有,爸爸让我和弟弟找个地方先坐下,他去别处看看。
结果他刚走没几步,我和弟弟就看到一条蛇在我们附近爬行,“爸爸!蛇呀,快点抓住它!”我和弟弟忍不住大叫。
爸爸快步折返回我们身边,把我和弟弟护在身后,手起棍落,一下就打到了蛇的要害。被敲晕的蛇还在挣扎,爸爸解开了随身携带的布袋,徒手抓起地上的蛇,把它扔进袋子中。
回到家后,妈妈看到我们竟然还抓到了蛇,就说可以拿去卖,现在正是吃蛇的好季节,这蛇一定能卖不少钱。第二天一早,爸爸和弟弟就去了村口那里卖蛇了。妈妈把衣服丢给我,让我先去洗衣服,她来做早餐。
等我洗完衣服回来,爸爸和弟弟已经在家吃着早餐了。弟弟一看见我,立马跳起来,拿起桌上的可乐给我,说他和爸爸卖蛇卖了好多钱。
爸爸还是像往常般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也没有抬头。等我回到房间,却发现我的书桌上也有一瓶可乐,底下压着两张红色的毛爷爷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四个字“好好学习”。
我愣住了,环顾四周,过了好久才拉开书包拉链,把钱放进了语文书里夹着。再一转头,发现爸爸正往我这边看了过来,我知道钱是他给我的,只是他不言,我也不语,就好像我们的那个“沉默比赛”还在进行。
其实,那一刻的我多开心啊,我知道“爸爸心里还是在乎我的”。可我还有点贪心,我希望他也能主动问问我的学习,希望他能像我发小的爸爸一样,笑着问自己的女儿:“有没有什么目标?中考打算考哪个学校呀?”
只是,直到中考后,爸妈才知道我要读哪所高中。而开学报道的第一天,爸爸只是起早给了我一个红包,就去工地开工了。即使我在前一天晚上问妈妈,“我住宿的东西太多了,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学校报到?”他们两个也都说自己没空,让我搭发小爸爸的三轮车一起去就可以了,这让我很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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