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他高楼起,你看到朋满座。
有钱人交朋友总是很容易的,没钱的会上赶着结交他,根本不需要他劳动身体;同等地位的会组成一个圈子,大家你来我往,互相勾连一气,图谋更多的利益,其实也不需要他费心经营;真正需要他巴结的是更 高阶层的人,但这对于有钱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大部分人,都能用钱搞定。
如今市面上有很多畅销书告诉你人脉的重要性以及如何经营人脉,但它们不会告诉你经营人脉的真相:金钱。只有你与别人地位相当、实力相同,他们才会尊重你,愿意与你谈谈未来可能的生意,但如果你是一个无钱无权的普通人,想要挤进有钱人的圈子,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成为有钱人的帮闲。
何为帮闲?帮闲就是陪着一群有钱有权人吃吃喝喝、消遣玩乐的人。别看帮闲听起来有些下作猥琐,但他们也曾出过厉害的人物的,那就是宋朝一代奸相高俅,也是《水浒传》中的高太尉。他凭借着年少时陪着赵佶玩蹴鞠的交情,摇身一变成为高太尉,到达了帮闲里的顶峰。
只不过大部分的帮闲都没有这么好命,因为他们的人设就是陪衬和玩物,但偏偏有时候,你又不得不重视这些玩物,因为他们很可能掌握着一些你可望而不可即的资源。就以《金瓶梅》来说,里面也有这么一群帮闲,他们就是以应伯爵、谢希大为代表的西门庆十兄弟。 他们靠着西门大官人,若是你怀揣着金钱找西门办点事,得先通过他们的引荐。
而这些人又是些什么人呢?
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其中最出名的应伯爵,原本是绸缎铺老板的二儿子,因为做生意赔了本,落了下去,会踢蹴鞠,双陆棋子,样样精通;谢希大,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会弹一手好琵琶。这两个人是与西门庆关系最密切,也是在本书中出现最多的男配角。其他几个更是十足破落户,连家都养不起。
这些人虽顶着西门庆结拜兄弟的名头,但是他们都是以西门庆马首是瞻,西门庆说要哪个女人,他们就去勾通;西门庆说要杀人,他们就递刀子;西门庆哪一天不开心骂了他们,他们也只能陪着笑脸,说一句大官人骂得好骂得对。
尊严、人格,这些体面人看重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文。
我曾经参加过一个投资人的私人聚会,里面一大帮男男女女,表面上风光靓丽,挂着某某公司老总的名号,而他们做的事就是对着投资人各种正面侧面360°无死角地吹捧,有一些甚至在派对上男扮女装,做尽丑相,逗得投资人哈哈大笑。
此情此景,是何其相似。
你可以说他们为生活所迫,你可以说他们另有所图,你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丈夫能屈能伸,但是依旧摆脱不了帮闲的影子。而那些体面的、有自尊的、只会努力埋头苦干的人却根本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这个世界正在惩罚不读书的人?这个世界正在惩罚埋头苦干的人。
但是,如果你以为只要不要脸就能够得到贵人的青睐,那还是想得太简单了。西门庆的九个结拜兄弟,只有应伯爵和谢希大最受他的青睐,其他的如白赉光,到了他的府中还被他嫌弃。为什么?
难道只是因为他们陪着他吃喝玩乐、坏事做尽?曾经吴月娘也和我们有一样的疑惑。
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有个家哩!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
而西门庆说什么?
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些。”
西门庆怎么会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人?但是他傲慢,傲慢到认为自己不可能会失势,这群人也会永远跟着自己,他们又乖顺听话,又能替他解决问题,他为什么不用他们?更何况,日后自己也有个相帮的可能性。
这其实很像中国传统式老板对待员工的态度。自古以来,上位者能够接受的属下的能力和他们自身的能力成正比。越是有能力的上位者,越欣赏有能力的人;越是无能者,越是嫉贤妒能。但不论如何,他们都有一个特点,都不喜欢桀骜不驯的下属。
所以曹操杀了杨修,隋炀帝恨死杨素。虽然听者说他们嫉贤妒能,却又偏偏是人之常情。换做是我们,又有杀人的权力,也很可能会是一样的做法。
而应伯爵呢,恰恰就有一张好嘴,在西门庆面前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每一次都能让众兄弟开怀大笑。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他情商特别高。
这个好嘴表现在:1,他能逗西门庆开心;2,他能在为自己争取利益的前提下逗西门庆开心。
这就不是普通的水准了,简直可以上《奇葩说》的水准了。想象一下,如果应伯爵进了《奇葩说》,按照他的嘴巴利索程度,也能排列在前十之位。
举例说明。
在与西门庆商量结拜之事时,西门庆说结拜仪式需要凑份子钱,至于每个人给多少随心意即可。应伯爵没钱,但他又不想承认自己没钱,他说:“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的也不多。”
意思就是他们没有钱,而用这种俏皮圆滑的口气说出来,哄得西门庆笑骂他“怪狗才”,高高兴兴地出了大头。这样的例子在书中不胜枚举,基本上只要应伯爵出现的地方,就一定有热闹,有笑话,每次都能让西门庆开开心心。
而他又做了什么呢?他摽住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留连勾栏,自己就可以从中拥妓吃喝;他撺合西门庆与揽头李智、黄四合伙包揽香蜡,从中也就分得了份银;他替人向西门庆说情、借银、谋职,自然各有好处;他自己也常为生孩子、办满月酒之类,直接得到西门庆的周济。
件件桩桩都是他的好处,偏偏西门庆就喜欢他,几天不见就要人去找他,听他讲笑话。
这也是种本事。
但凡是成年人,都参加过一些酒会聚会,在这种场合你永远可以见到应伯爵这样的人,他们嘴皮子利索,最擅长搞气氛,在桌前推杯换盏,哥哥姐姐乱叫一通,显得和谁都亲近,和谁都是好朋友。你永远不知道这种人在想什么,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脸面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偏偏就能和酒桌上那个最厉害的人打上交道,得些好处。
也怪不得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大人们都教导我们,要学会说话。只是可惜我们既没有那个天赋,也没有那种勇气,只能埋头苦干,然后被人遗忘在角落。
鲁迅曾经这样评论帮闲们:
譬如有一件事是很要紧的,大家也觉得要紧,于是就要说一说。这时他出场了,把这件事变为滑稽的事,或者大谈这件事中那些不关紧要的末节,目的就是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开。如果是杀人案,他就讲那死者的模样,讲侦探的努力;如果死的是女人,他就讲“艳尸”或者她的日记;如果是暗杀,他就来讲死者生前的恋爱故事……
简直是鞭辟入里。
只不过,西门庆指望他们将来能有个照应,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死了,一向以义气相称的应伯爵会立刻投靠了其他人,败他的生意,挖他的墙角,撺掇别人娶他的老婆。
因为帮闲大体上不算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自由人,他们是寄生虫,永远依附在强者的身上,吸吮他们的血肉,装饰他们的门面。等到一个强者倒下,他们立刻便转向另一个寄主。寄生虫与宿主之间怎么可能有忠诚之说呢?
他们之间的地位天生就不平等,而低的想要蹦高去够到高的,显然要花费太多的力气,所以他们之间绝对没有平辈相交的独立、尊重与欣赏,只有无尽的笑料,支撑彼此的余生。
只不过,帮闲们自己也大都没什么好结果,应伯爵如此钻营、如此伶俐,最后不还是穷困潦倒,死后了无音信。若没有一部《金瓶梅》,也根本没有他出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