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没有南瓜马车,没有玻璃鞋,没有老鼠兵团和仙女,玛格丽特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这是她少女时期听得最多的一则童话故事,如果现在讲故事的人坐在她身前,她会朝他吐一口唾沫,她一定会的。
因为她曾经相信过,爱情就是水晶般透明,婚姻就是幸幸福福,永永远远。
玛格丽特脱得一丝不挂,任棕色的长发如瀑布般落在身上,像一条条蓄势待发,温软缠绵的水蛇,不知道何时自萎靡的状态苏醒,然后给某个男人以意想不到的夺命攻击。
她打开门,光着脚走到了房间的长廊,因为是夜深,只有十分昏暗的灯光,但是对于玛格丽特来说,这种氛围是醉人的美酒,荡漾着迷人的波光,她在夜色中行走,像一条美丽的花蛇。
她将耳朵贴在别人家的门上,有的房间死气沉沉,仿佛幽深的洞穴,有的房间发出细细密密的鼾声,让玛格丽特提不起精神,而有的房间,传出女人的呻吟声,交织着痛苦和享受的,颠簸的,抑郁的,木板床颤动的声响,玛格丽特兴奋地微微颤抖,不是深夜的寒冷,而是女人此时此刻绝望的兴奋,是男人无限次地撞击,让玛格丽特五内俱焚,失魂落魄。
玛格丽特将脸贴在门上,骨棱棱的手四处触摸,像抚摸一个男人的肉体,像抚摸死去的恋人的遗像,像抚摸午后荡漾着微光的塞纳河水,她已经抵达了精神的兴奋点,此时此刻,她只想拿起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自己的心脏,或者任何一个男人的胸膛。
直到一束残忍的冷光投射过来,肆无忌惮地照射在她赤裸裸的身上,她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就这般纯洁通透地来到世上,睁开眼睛的瞬间,身边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密密麻麻的白色帽子,密密麻麻的白色衣裳,丑陋的,血腥的,冷漠的,狰狞的,密密麻麻的笑,密密麻麻的手,密密麻麻的眼睛,密密麻麻的爱,密密麻麻的恐怖。
她听见周围乱成一团,有人在说:「抓住她,抓住她,这个小荡妇。」
他们口口声声耻笑的人是自己吗?他们一呼百应围拢的,七手八脚紧紧抓住的,死死扼住的人是自己吗?
她感到自己要窒息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到一条漫长的隧道,黑暗的,寂寞的,空洞的,不过在遥远的尽头,飘荡着一丝光芒,闭上眼睛之前,玛格丽特感觉自己化成了一道清浅的剪影,深深浅浅地走着,独自一人地走着,她想要跋涉过这漫长的黑暗,抵达那个光芒闪耀的地方,那个像谜一样诱惑着她的地方。
少女时期,她迷恋过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形象,她以为婚姻就是被一个男人牵着手,始终不放地在琉璃光里曼舞,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旋转,永远不会感觉寂寞,永远不会感到疲累。
后来她慢慢发现,现实生活中没有王子,更没有在阁楼上灰头土脸剥豌豆的公主,只有忍无可忍的猥琐男人,防不胜防的青春烦恼,但是那时候她年轻美丽,洒脱不羁,她爱上了自己的音乐老师,一个喜欢穿开司米大衣的英俊男人,她喜欢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次沉默时候嘴角下瞥的那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她喜欢他眼神里的探寻和欲望,她喜欢他将手放在她肩膀上那一丝纯洁的淫荡。
不记得是在哪一个日子,她将自己献给了他,作为礼物,仿佛是雪花漫天的圣诞节,还是寒冷的冬季的某一天,他在她身上欲罢不能的时候,她听见窗玻璃轰然破碎的巨响,隔着呼啸进来的冷空气,隔着残缺不堪的玻璃框,她看见了一个满目绝望悲伤的女人,她看见了她手里紧紧握着的棒球棍,她看见了她双眼几乎要喷出的熊熊火苗,她还看见了自己。
玛格丽特成功地鸠占鹊巢,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就在那一天,那个绝望的女人咬牙切齿地冲进来,用棒球棍狠狠地击打她的身体,她感觉到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护佑着她,用他威武的,脆弱的身体。她闻到了血腥的气味,滚烫的液体在她的脸上,她忽然感到了一丝庞大的,浓烈的欢喜,就在那一刻,她知道此生非这个男人不嫁。
那个女人彻底绝望,离开了巴黎,去到了一个薰衣草遍地的地方,真是愚蠢得可怜的女人,在这里守不住一个男人,在哪里去都无济于事,因为走到哪里,碰到的都不过是男人,男人,危险的男人,可爱的男人,贪婪的男人,冰冷的男人。
成为主妇的玛格丽特依然在他的课堂上听课,可是那个男人不再用眼神对她小心翼翼地关注,只是偶尔蜻蜓点水,仿佛应付差事般地朝她这里给予十分刻意的一瞥。
玛格丽特环顾教室,感觉身边坐着的每一个女人都是潜在的敌人,她们都极有可能成为后起之秀,将她毫不留情地推翻。
她会疯狂地在他的衣领和袖口嗅闻,看能不能捕捉到一丝陌生的芬芳,她甚至不放过他的内衣裤,她要冒着极大的勇气才能够阻止自己去探访他的手机信息,虽然她知道,男人如果心怀鬼胎,一定会不露痕迹,何况他是一个颇有学识的大学老师。
她甚至有时候故意跟在他身后,看他的身边有没有可疑的女人,她还会三番四次地用言语挑衅,他心情愉快的时候就暧昧地化险为夷,如果哪一天他心情低沉,听到这样的话就会大发雷霆,愤起离开。
她永远无法摆脱这样一种恐慌,即使他睡在她身旁,她都感觉房间里有一个放浪的,淫荡的,邪恶的,美丽的女人的身影,她在处心积虑,咬牙切齿地笑着,鬼魅的,阴森的,看好戏地笑。
后来有一天,她因为图书馆的书抵达最后租借日期,不得不返回家取,然后看到拉上窗帘的房间,她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台,贴着耳朵屏息谛听。
不知道为何,她既渴望听到丈夫出轨的声音,像是了却一桩心事,又害怕听到那种声音,因为她不愿意重蹈前人的覆辙。
但是事实证明,房间里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她听见了可疑的,来自于一个成熟女人的欢笑声,还有她的丈夫,玛格丽特未及多虑,就抄起房间外面靠着的棒球棍,只是她没有打碎窗玻璃,而是径直走进房间,打开门二话没说从背后给了男人重重的一击,而且分寸不移地打在他的后脑勺,一下未止,一下又起,她这么多日子的恐惧,这么多日子的忧虑,这么多日子的恨,全化成了一下一下爆烈的猛击。
她听见他倒地的声音,女人尖叫的声音,棒球棍击打在人身上钝重而又清脆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仿佛还有血液流淌的声音,空气变质的声音,玻璃爆炸的声音,女人痛哭的声音,女人发疯的声音,低沉的咒骂声。
女人吓得瘫倒在地上,到这时候玛格丽特才想起来看她一眼,很熟悉的一张脸,婚礼上见过的,似乎是男人的妹妹,妹妹,那一天,她穿着漂亮的礼服裙,温柔地牵着她的手,那一天她多么美丽啊,可是现在,一张扭曲的,恐惧的,苍茫的,丑陋的脸。
男人的身体被吞没在一滩血泊中,像一只脆弱的幼虫,躺在一张血腥的网里。
直到被带到警察局,她才知道,自己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所以丈夫的死不会给她带来身陷囹圄的恶果,但是她必须住进精神病院,和一群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表情狰狞,行为怪诞的人住在一起。
那一刻,玛格丽特只是狂笑着,狂笑着,用拳头击打着自己的脸,自己的头,自己的牙齿,自己的乳房,她是一个精神病人,一个相信灰姑娘的童话的精神病人,她无法接受,她不会相信。
每一个夜晚,她都脱光自己的衣服,然后赤着脚在房间里游荡,紧紧贴着墙聆听隔壁的可疑声音,她渴望听到有人在那一头沉浸在欲望的漩涡里爱恨不能的声音,她渴望听到有人在承受着被撕裂的寂寞和绝望,痛苦和甜蜜。
她渴望一把匕首,深深地扎在自己的心口,或者任何一个男人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