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老去

      从我租来的小屋走到有超市甚至有小商店的地方需要沿着火车道走约莫十五分钟的路程,这十五分钟的路上右侧是一阵接着一阵火车驶过轰隆隆的轰鸣声,左侧是悉尼人家独门独户精心打理的别致院落。每次去打点东西,我都是走一路,东张西望一路,看落在电线杆上偶尔呲啦一声飞起又发出一声惨叫的黑乌鸦,看落在人行道上昂首挺胸踱来踱去悠闲觅食的白色大嘴鸟,看第一个拐弯处那户人家院子里的橘子树,每次经过都会有一只很肥的蓝绿色羽毛相间的鹦鹉像个管家一样神气凛然地在树枝上落着;看第三条街正中间那户人家门口立着的那个如来佛祖雕塑;还有因圣诞节的到来而挂起的串串彩灯,似乎是我在这里看到的有关节日最熟悉的物件了。

      在最后一个路口,总有一个老人在那儿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着,老人很瘦,椅子很老,跟老人一样老、一样皱。老人每天都坐这儿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目送一个行人经过他身旁再逐渐走远,再收回目光迎接下一个陌生人,再目送,再收回... ...。有人经过的时候老人都会笑,笑起来满脸的皱纹都向眼睛的方向拥挤,西方人本来就很深邃的眼睛显得愈加深邃,不好看,却让人觉得舒心,让我想起婴儿的眼睛,干净,澄澈。

上次经过那里是前天的傍晚,老人依旧在那里,却换了装扮,戴着一顶旧旧的圣诞老人帽,那种我们最常见的镶着白边的红色三角帽,毛茸茸的白边下几缕银白色头发露了出来,愈发显得帽子又脏又旧。老人似乎比往常更加开心了,手里紧紧攥着两个小塑料风车,一会儿坐着目送行人,一会儿站起来在周遭跑跑停停,看着手里的风车在晚风的吹拂下呼呼作响,嘿嘿嘿笑着,嘴角似乎都要咧到耳朵边了。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开心的老人,那一瞬间真的让我体会到心里开出一朵花的感觉。

      回去的路上我一边听着火车驶过轰隆隆的轰鸣声,一边回想着那位老人沧桑干瘪却满是笑容的脸,忽然觉得如果能那么开心的老去倒也是一件十分乐意的事。想着想着就想到我生命里的那几位老人现在也只有奶奶健在了,爷爷在我考研的前两天去世,直到我考试结束才知道;姥姥在我到悉尼两周后去世。想起来全都是遗憾,还有我的姥爷。

      姥爷是我的后姥爷,打我记事起,他就是一个退休老师,很高,瘦却硬朗,头发从花白到银白。小时候觉得姥爷家是最神奇的地方,卧室的墙上一直挂着一把剑,每天傍晚太阳的余晖洒在剑身上时,从纱窗穿过去的风总是把剑把上的红吊绳儿吹得来回晃荡。就因为这把剑,小时候的我一直把老爷当成一个很厉害的人,以为他应该也会点儿武功什么的,只可惜从未看到过他用那把剑。那个时候甚至觉得老爷的假牙套都是神奇的,总是想问问大人们为什么姥爷有我没有,却又不敢问。姥爷是个很会养生的人,每天早上在院子里边溜达边甩甩胳膊搓搓手,洗漱过后用木梳子梳一百下头发,一下接着一下,不急不缓,现在想想应该是我到现在为止见过的最平和的人了,一百下过后,头发被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根根分明,亮出敞亮的大脑门。人家都说大脑门的人聪明,姥爷就是这样。现在想起来我上学前的启蒙应该就是在姥爷家开始的,小学学珠算时第一把算盘就是姥爷送给我的,直到现在还挂在我家的墙上,姥爷教的算盘口诀到现在还能倒背如流: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 ...。还有姥爷教的毛笔字,每年过年和哥哥一起写对联时都能想到姥爷,如果他能看到我们该多好。

      我上高中的时候,姥姥姥爷两位老人已经是将近八十岁的高龄,姥姥的身体缩得越来越小,走路开始拄着拐杖,姥爷却是依然健朗,甚至能推着自行车到学校给我送吃的。是的,我的姥爷是后姥爷,可是从小到大我都觉得他比所有的亲戚都要疼我,我也一直觉得他就是我的家人。可是在我高考那一年,很多事情似乎一下子就变得面目全非。那年冬天姥爷下楼打水摔倒了,左腿骨折。姥姥的亲儿子觉得姥姥年迈已经照顾不了姥爷了,就把姥姥撵出了家门。之后姥姥在我家一住就是八年,开始的几年姥姥一直盼着姥爷能接她回家,可是她不知道姥爷在她走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去世了。我们一直没敢告诉她姥爷骨折后又中了风,那么健朗一个老人一夜间半边身子动不了,说不了话,姥爷恨儿子把姥姥撵走不肯进食,身体越来越差。姥姥知道姥爷去世后的几天里一直盯着窗户外面看,本来就患有白内障的眼睛越发浑浊,有一次我问姥姥想姥爷吗,姥姥说能不想吗,虽是半路夫妻,却也将近三十年。姥姥一生辛苦,听她说当年还被土匪骑着大马追过,戴了个黑毡帽混在一群男人里才算躲过,现在回想起来,忽然觉得姥姥在姥爷身边的日子才是她享福的时候。只可惜一对相伴了三十年的夫妻到年老时却都孤苦伶仃无所依。

      走在悉尼的街头,经常会看到头发凌乱的老人在路边坐着躺着,身上盖着一张破旧的毛毯,立着‘homeless(无家可归)’的牌子,旁边的铁盒子里散落着几个行人丢下的硬币,偶尔有只小狗呆呆的陪在那里。我一直很不解为什么澳洲的社会福利这么好还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老人,我也一样不解,难道这些老人就真的没有一个家人,没有一个朋友。后来,看到被嫌弃的“松子”拖着肥胖的身体,顶着满头乱发,跛着脚挪向自己堆满了垃圾的屋子时突然明白,当韶华逝去,当孤独且盲目的生活成为常态时,有没有人陪伴似乎已经无所谓了,孤独的老去反而成了自然而然的选择。现在想想,假如孤独的能像街角那位戴着圣诞帽,看着手里的塑料风车在晚风的吹拂下呼呼作响的老人一样倒也还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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