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爱情止损-1

你知道吗？站在三十岁，回忆大学的往事并不容易。随年岁增长，记忆力也转变为一张缩小了比例尺的地图，除“主干道路”外，许多“分岔小径”都没标注在头脑里。所以，回想起曾经的故事，就得格外谨慎，必须在记忆地图上认真查找。落在纸上的东西嘛，我还是想保存住真实感。

大概是我大二那年吧，一场恋爱，刚刚结束。那段短暂、热烈的关系，算是我这辈子最有趣的回忆之一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愿相信，自己曾如此幼稚过。这种单纯却铭心刻骨的刺痛，是独属于年轻人，而我那时候，显然就处于上述状态：常常失眠，精神恍惚，努力重新适应生活孤独的一面，适应我重归寂静的心灵。

分手的人渴望倾诉，不过依照我的经验，此类举动还是审慎些好。分享喜悦当然是乐事，可悲伤这东西，实在不适合随意谈论。和亲人去世一样，失恋，也适合独自咀嚼，直至把回忆嚼的没有味道，一团苦水吞进喉咙，该过去的，也就过去了。不过，我那时，还没有此般觉悟，兀自忍耐了两天，终于还是给好友发了微信。我们相识多年，从小玩到大，辛酸事儿，只能同他讲。

“我和她分了。”

消息发出没几秒，一通电话就打了过来。我本以为自己会哭，因为我实在算不上神经大条的类型，天生敏感多情，一个人的时候，眼泪就不少。但电话接通后，听到熟悉声音，我却冷静许多，情绪渐渐稳定了。这么年过去，我呀，还是不习惯在人前流泪。

对话当然是失恋的老戏码喽：询问原因，安慰，听我诉说，安慰，思忆往事，安慰......直至把回忆讲到无片段可谈，把所有安抚情绪的词藻说尽。

短暂沉默，各自叹息，转而，聊起年少的趣事。我俩大学相距甚远，除去假期碰面，确实是许久没长谈过了。我站在宿舍阳台，玻璃上的白雾，凝成珠儿，滚落下来，像是冬夜飘起了雨，更像是一行又一行的眼泪。我边聊天，边用手涂抹窗子，拭去那恼人泪痕。冰冷触觉刺激感官恢复精神，脚踝的肿胀感向上袭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站了多久。我俩，似乎从未如此认真的讨论过爱情的话题。少年时那些懵懂情愫，只能算笑谈了，悸动而已，哪里能作数。

我们对爱情的看法，起了些冲突。虽然刚失恋，可我，依然坚持自己的浪漫主义观点。相信纯粹的情感，相信soulmate。我觉得，在面对感情时，人都是情非得已的，难以自持。而好友的观点，则与我大不相同，他说：

“咱们现在都不小了，还是要现实些，你从故事里读来的那一套，不顶用的。生活又不是小说，哪有这么强的戏剧性？”

“啊，不是活得像小说一样，文学是虚构的，这点我懂。不过，我依然愿意相信“真爱”存在。我觉得，除去动物本能、物质财富，总有些无暇的东西会保留下来，人是需要这些的。”

“你这家伙，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啊！跟你说，这些事情很现实，远非你说的这么浪漫。一切东西，都需要利益平衡，爱情也不例外。”

“既然不同意，就说说观点吧。你这样讲，说服不了我的。”

“观点？我说的还不够明白？”

“不，你讲的只是结论，而我想听听你得出结论的依据。”

友，沉默，似是正在思索。电话那头传来他吮吸饮料的声音，塑料管发出泠泠空响，看来快要见底了。

“我认为啊，爱情这回事儿，就像刚才说的，是种利益平衡。虽然它受感性驱动，但人多数时候还是理智的。而你说的soulmate，显然放大了精神因素，根本不科学。所谓的soulmate，应该是在物质和思想上和相你匹配的人。说白了，就是只有条件合适，才能过得幸福。”他说。

“你这，像是老一辈人的观点啊！太现实了吧！”

“因为它本来就是个现实的事儿啊。从爱情到婚姻，两个人以感情为纽带结成的联盟，可视为‘长期合作关系’，而结婚证就是一纸合同。只要是合作，当然涉及利益，有利益的事儿，就是现实的。”

“那照你这么说，我是应该克制自己的情感，转而追求物质条件最好的女人喽？你这哪是谈恋爱！根本就是做生意！”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刚说的是理想状况，在现实生活里我们要找的其实是平衡点，也就是‘最合适’。在那个最合适的人出现前，所有的爱情都是试错。”

“试错？爱情可以这样度量吗？”

“怎么不可以。金钱、感情，最重要的是你投入的时间，都是成本，而且非常宝贵。在遇到那个‘最合适的人’之前，理想的恋爱模式，就是用最小成本，去试错。发现苗头不对，赶紧撤出。这样，损失最小，而且该学到的东西也都学到了。用最小成本，给自己上课，何乐而不为？”

他的观点，我无法接受。一切显得如此理智，完全不像是感情应有的状态。他话语里的“课程”、“试错”，无疑都以伤害一个人为代价。可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谁能忍受这样的伤害呢？如此冷漠的做法，不应该是人面对爱情的态度。实在太冷血，太现实了。

“可你不觉得这很残酷吗？伤害一个人，只为自己的损失最小。”

“唉，你怎么不明白呢？哪一段失败的爱情不是如此？肯定是有一方为了止损，才选择放弃的，继而造成你口中的那种伤害。分手，大多是这类原因吧。不然，应该怎样？不爱了，继续哄骗别人，冷酷敷衍让对方先提出分手？或者拖延时间造成更大伤害吗？计较得失的爱情没必要继续。而在不爱的时刻提出分手，就是对你爱过的人，最大的尊重。”

我顿时无言，陷入沉思，因为我意识到他的话其实有道理。当热情不在，除了终止关系，难道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人都是自私的，而快刀斩乱麻，恐怕是最好的做法，对人对己，皆是如此。我刚刚经历过相似事情，一样的道理，不难理解。

“所以说，人面对爱情向来如此，嘴上说的天花乱坠，心里想的，其实就是我说的那套原理。把它当成行为规范没什么不好啊！对爱情更慎重，尽量少伤害别人，自己损失小，又增长经验，直到遇到那个‘最合适的人’。哎，或者你说soulmate也行吧，就是这么个理儿。”

听罢，我突然起了个疑问，但没说出口。这问题挺重要，可我，实在不想讲了。他的理论使我震惊，有理，又难以苟同。我的情绪已降温太多，以至于把身体的热量都掏空了，头脑的精神气也一并驱散，只剩下疲惫。我现在不愿再说什么，只想好好睡一觉，暂且将细碎感伤抛之脑后。

“睡了吧，跟你聊两句，感觉好多了。”我说。

三言两语，各道珍重，挂断电话，不自觉地跺跺脚，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止损？真的有人能如此理智，用最小成本投入“恋爱”，成为赢家吗？我怀疑。回头观望，先前擦拭过的那面窗，重新蒙起一层细密水珠儿。它们被路灯沁上蜜色，碎琥珀似的嵌在玻璃上，估计用不了多久，又会大珠小珠，滚滚滑落。

它，大概要哭上一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