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天

收割机清脆地轰隆隆地开进了村里,几个外省人讲着我听不懂的方言,和树上的鸟叫混成一块儿。我坐在门槛上喝着刚买的冰汽水,感觉肚子咕噜咕噜地刺痛地搅动着,一群气流正左奔右突,如同一只被众人包围的兔子。我微微地张开嘴,以为会打个甜蜜痛快的嗝,结果却放了个不大不小的屁。几只蚂蚁慌张恐惧地从我脚下爬过,东倒西歪仿佛喝醉了酒。我看见光着上身在农田里收割机上的男人的汗水淋透了黄黑色的皮肤,在太阳下如同一个人形的奶油蛋糕在不断融化。前头有个女人在驾驶座位上熟练地操控着方向,她熟练地手势伴着男人扎袋子换袋子的节奏有条不紊。但很快我就看出来,男人有些跟不上了,他的动作开始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他的手臂肯定僵硬极了,他扔出袋子的时候喉咙里不断发出沉重的叹息。我看到收割机缓缓地停了下来,驾驶的女人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回头和男人说了几句话,接着开始东张西望。我看到她朝我的方向挥手,并且大叫着,此时我的近旁没有任何人。我确定她是在叫我,就起身走了过去。

男人坐在田埂里气喘吁吁,我将麦子迅速装满袋子,然后扔在田里。开始他们都有些惊讶于我的熟练,后来就习以为常了。男人只教了我一遍,我就推开他,登上了收割机,那时候,我纯粹是为了在那个女人面前表现出聪明从容的态度。结果还不坏,现在我已经和收割机成为很好的朋友了。我惊讶地发现,当整片麦田都收割结束时,我还有许多的力气没有用完,丝毫的疲惫都没有到来。一大片空落落的田地上秩序井然地堆着一袋袋的麦子,男人和我又将他们堆上了一辆大个儿三轮车。

树叶被风吹地哗啦啦,河水里太阳的倒影亮晶晶。

菜辣得我张口结舌,他们来自陕西,来这儿种田收割。

这里的村民们都外出打工了,他们受够了土地的入不敷出。繁忙的季节忙里不知道自己睡觉的地点,闲暇额空当女人们除了织毛衣那还有什么有趣的活动。里二年级就辍学的刘傻子拿着毛片和几个女人一起观看,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木然地看着电视屏幕里的奇怪动作和姿势。女人们和刘傻子也一样地面无表情,现在想起来我是年幼无知,他们是看得太多,就感到索然无味了。

每个人的眼光都不会伸得太长, 要懂得听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呆在农村并不如城里人所认为那样的值得羡慕的,拼死拼活地种田,那结果未必是丰衣足食,几亩田地实在用不着一家人去耗费如此多的精力等待忙碌。毕竟,知道了结果的故事就算过程如何精彩,也没有了让人坐下来听上好一会儿的冲动了。

话说回来,我们这儿的田基本上都被别省人承包了。以前到了夏天割麦子的时候,场上白天黑夜都有人忙碌,吃了饭,碗都没来得及洗就又奔到偌大的场上把麦子扬干净,装进袋子里,吭哧吭哧地扔上板车,用塑料袋子盖好,以防下雨。

现在看着,除了大型收割机的轰鸣外,几乎见不到什么人。机械化运作,让一切都仿佛的变简单起来了。

话说回来,为了瞧瞧那个女人的模样。我已经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袋子的提拔上。但那个女人一直盯着她的丈夫和饭菜,眼光始终没有向我的脸上飘过一抹。或许因为之前她已然做出了明确的判断,这是个鬼鬼祟祟,有所图谋的坏小子。但到了太阳下山,我都没有问她要过一句话。对一个女人沮丧的最大办法就是看出了她的故作矜持和自以为是。虽然你看见的是同一个人,只因为她的行动,你就立刻见风使舵。多么脆弱的立场。

我摸着自己疲惫的身体,步履蹒跚。

还好开收割机的男主人是个善良的家伙,提着油门,一脚直透心肺,无忧无虑地就在水泥道上撒开欢儿来,汽油味带着麦香把人的呼吸精神醺得如痴如醉。我站在收割机的高台上,把衣服脱掉,光着膀子,让晚风吹透我低沉的躯干,给晚霞扎穿我愚笨的脑壳,让颠簸给我真实的流浪。

嗤啦啦,水箱里的液体和滚烫的发动机冒出了可爱狂野的蒸汽。我们的收割机俨然变成了一只大怪物,在田野之间飞奔着,一座山都能推出一条道路一般,一切都仿佛显得容易了。

机器狂魔和战争赌徒一样。有了强大的权威实力,就把一切都看得简单方便。唯我独尊的快感,希特勒的骄傲正在逼近。狂热的血流要去开拓一个个未曾涉足的荒野。正当我一个劲儿地沉醉时。男主猛地人停下了车,我紧跟着一个跟头摔下,木讷空洞地以为自己即将疼痛无比时,一堆草垛漫不经心地包容下我。我刚想冲司机发火,他撅着屁股已经掉头开往进别一个地点了,哼着歌戴着草帽,志得意满地撤销了我的帝国梦想。我心有悲戚戚,又怀念起来方才的遗老遗少,故都旧事

有些计划,事前想象得很美好,干了之后才后悔连连;有些工作,事中骂骂咧咧,过了一段时间又怀念不已。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不能骄奢淫逸,也不宜殚精竭虑。就得温温吞吞,尽日子这样地拖沓着,长寿聪明地过上一多半个甲子。

如果有机会,把呆头呆脑的帽子扔掉,穿上温和多能的裤子,让语言和思维尽人满意,用讨人喜欢的外壳精致细腻地优雅合理地生活。

司机又回来了,他说还有活儿没干完,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劳动是生命的本质和自我价值源泉。

我像个首领一样又开始在怪兽的脊背上高唱战歌,富有的人,聪明的人,获得承认的荣耀。有了你的肯定,我自信无比,外来的独立者把枪支对着一动不动,魂魄犹存的道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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