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起。蓝天下,舟山山林,被风吹起一阵一阵的涟漪。
祂在等候。
山林繁茂,烈阳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只剩深浅不一的光线,仿佛弥漫着青雾。
从舟山山脚,有层层石阶通向半山的神社。海的步伐轻快,迫不及待,踩在泛着灰青色的石阶上,响起有节奏感的回响。
祂听得到,海知道,祂在等候。
神社红墙黑瓦,耸立在山林间总有种古朴厚重的气息。海没有停留,像五岁那时之后的每一年一样,走到神社后面。
两棵松树伫立,因高大古老而森严。枝叶相连,海像走过拱门一样,从两棵树中间穿了过去。
他睁眼,看见了祂,和只属于祂的空间。
碧绿湖水旁,祂白衣红袍,明明五官那么美,那么俊,皮肤没有一丝皱纹,一点瑕疵。可站在那里的身影,仿佛比漫漫时光还要恒久,比那两棵千年松树还要苍老。
祂转身看着海,嘴角微挑,抬手间,一片橙红色的梧桐叶落入祂修长的手中。
——你回来了,秋天也该来了。
祂没有开口,但海听见了。
于是那天黄昏,舟山上的梧桐,都被夕阳渲染。
2.
系舟是一个山神,一个孤单的山神。
祂是日夜倾洒在舟山山林上的阳光和月色所孕育,被飘零落叶和绵密雨雾所滋润,聚舟山之灵气,终成神。
系舟是一个孤单的山神,孤单了三千年的神。
祂,有风雨日月,有舟山,有舟山的所有生灵。茂密的树林,是祂亲手所栽,四季变化,由祂引导,每一朵花,每一个新生命,无论飞禽,无论走兽,都由祂创造,由祂守护。
但祂总是觉得孤独。
除了和那个人见面的时候。
“你是山神大人吗?”那孩子眨巴着大眼看着祂,因为满山跑而脸颊发红,额头冒汗。
系舟知道山脚下有了一个小村子,时不时也会有人上山捕猎,採山果,但这是第一次看到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天色渐暗,祂知道孩子怕是迷路了。
“山神大人,你长得那么好看,一定是个好人。”小男孩傻傻地笑了,笑声像村子里新生儿都会带着的银铃一样清脆,一样纯真。
那一瞬间,系舟发现,人类也可以和舟山上的一切一样,为祂所爱。
祂牵着小男孩回家。
那时候的他,还有后来千百个他,第一次见祂的时候,都这么羞怯,无邪,傻里傻气地叫祂:山神大人。
3.
祂的等待,已有千年。流逝的年华里,山脚下的村子成了小镇,成了城市,成了和当初的一片绿林完全不一样的景色。
但对于海而言,祂的等待,只有一十九年。
舟山上的神社,不需要任何供奉,山神会从五岁的婴儿里挑选一个人,而那个人,每年秋天必须至少上山一次,至死方休。
海以为他是被祂所选择的。海以前的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是被山神大人所挑选。但其实,系舟从没有任何选择。祂只不过是认出他们而已。
系舟能做的,只有辨认,守护,等待。祂别无选择,甘之如饴。
只是,海不知道。
二十四岁的他,从帝都最好的大学毕业,有着雄心壮志,要当首屈一指的建筑设计师。
每年秋天回到故乡,虽然麻烦,但其实海一点都不排斥。这座山,这抹身影,让他浮躁的心沉静,让他思绪清明。那是一种他所不能形容的熟悉和亲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对神明的崇敬和陌生就已经带着亲近。
好像两个不曾见面却分外契合的灵魂,原来在相交之前就已经开始渴望,开始想念。
海喜欢坐在湖边,坐在山神大人身边。山神大人出乎意料地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喜欢问他关于帝都的一切,科技的发展,甚至城里的各种八卦。
——我叫系舟。祂开口,是流水的潺潺声,是风掠过枝头的沙沙声,是天边老鹰的长鸣。
“系舟大人。”海这么叫祂,已有好几年。有时回想,却自然得好像唤了千年。
4.
那时候,过了许久系舟才知道两件事。第一,山林里迷路的小男孩名字是夕。第二,原来总忘不掉曾经出现的人事物,那种感情叫想念。
祂不会说话,但祂想念那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孩子。
人类,和树,和鸟,和小松鼠,总归是不一样的。
为了感谢“山神显灵,把夕送回家”这件事,夕的族人在半山建了一个神社,日日供奉。渐渐的,也有村民来祈愿。求子,求财,求长命百岁,求五谷丰登,求家庭和谐,求心想事成。
系舟有时会听,有时不。祂不过是这座舟山的孩子之一,像长子守护着弟弟妹妹一样守护着山里的一切。山外的人事物,祂无能为力,亦兴趣缺缺。
只除了夕。那个孩子,眼底载满湖水粼粼。
夕偶尔会偷跑上山找祂。夕喜欢说话,喜欢笑。系舟不喜欢说话,不喜欢笑,但祂喜欢听夕说话,看夕笑。
夕每次上山时,踩在石阶上的脚步声,是山里最美的乐章。
从小男孩到少年,青年,再到老年。再后来,夕老得再也爬不上山,在山脚下死去。
从此,在村子里出生,眼角带着梧桐叶形状的痣,被山神选定的人,五岁开始每年秋天上山祭拜,必得神明庇佑。而只有他来了,祂才会挥来漫山遍野的秋叶。
海是第几个了呢。系舟也不记得了。反正无论是海还是其他,和祂产生共鸣的都只是灵魂,与躯壳无关。
只是,看着时代变迁,看着当初那个小男孩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有自己像湖边的磐石一样不动,不变,总有种越来越难置之不理的疲倦。
一直以来,祂都是这样漫无目的,没有尽头地存在和等待。如今,看得到尽头,祂很庆幸。
——海,来得及再见你一次,真的太好了。
祂所大爱的生灵中,他是最特别的存在。
5.
海觉得自己和别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眼角那颗痣。原本就俊秀的五官,点上痣后似乎变得魅丽起来。
海喜欢那颗痣,不是因为颜值,是因为,这是他和祂的羁绊。
那么多年,他早已说不清,是谁陪伴谁。
海从饭桌的位子上眺望窗口外的舟山。像马上就要热烈燃烧的火苗一样,翠色里零星地开始出现了橙红黄。
“海,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每年都要去山上待着。这年头,到底还有谁信啊那种东西。”海的妈妈在碎碎念。
电视上在转播最近很火的美剧。妈妈拿着平板在网购明天做饭的材料。海能听到车辆来来往往的引擎声和鸣笛声。这是二十一世纪,喧闹,绚丽,和山上那种静谧仿佛不在一个时代。
海想起系舟大人伫立的身影。在那里,总觉得系舟大人的眼眸滞留了光阴,在那里,时间是静止的。系舟大人和五岁初见时一样,他对祂的崇敬也和五岁时一样盈满自己的所有。
不,总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再没有五岁时候的纯粹了吧。
“一开始是你们送我去的吧。我五岁的时候,可不懂什么信不信的。”
“那是你爷爷奶奶坚持,我和你爸没办法才送你去的。而且,离你五岁的时候,也有二十年了吧。”
“妈,我喜欢去啊。不为什么千年前的报恩,只是喜欢所以就去了。”
“真是的。你现在上学,当然有办法每个秋天都回来。但要是工作了,怎么办呢。虽然妈妈很开心你常常回家就是了。”
“哈哈哈。寂寞的话,让爸爸多陪陪你啊。每天加班加班的。”
“我看,舟山夷平过后,海会比妈妈更寂寞吧?”
“.......夷平?”
“也不算吧。只是,要建路,要发展起来什么的,毕竟地势也不算崎岖。舟山虽然说是山,但又不高,还是很有发展性的。只是这样,那破旧的神社肯定要拆,山林也会被清理干净。舟山......不会再是那个与世隔绝,葱翠宁静的舟山了。”
——海,来得及再见你一次,真的太好了。
那时候,系舟大人这么说,笑得像八月的阳光一样温暖。
像马上要消失在严寒酷冬里的,八月的阳光。
6.
海沿着熟悉的石阶奔上舟山。月光倾洒,枝叶剪影斑驳,耳边回响的是风的呼啸声和母亲气急败坏的念叨。
“大半夜上山你疯了!”
“到现在还信山神的也就一个你!”
“这事都上新闻了!你以为到神社求什么就有用吗?!”
耳边全是他起起伏伏的喘气声。他在害怕。不是怕夜晚的山林不安全,因为他知道系舟大人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他。
他怕的是,系舟大人说的话。
——来得及再见你一次,真的太好了。
他停下来的时候,系舟大人看着他的眼眸带着一种苍凉的了然。
“没有办法了吗?”海问,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寻求一丁点希望。
月光下的系舟大人是海第一次见到。总觉得和白天有点不一样。银发像流泻的星光,皮肤像莹白的月色,还有双眸的苍凉,凉得像子夜的雾,直接凉到海心里去。
——一切都在变,海。沧海桑田,理所应当,我不会阻止它发生。
“那系舟大人呢?”
——我从舟山来,自然随舟山亡。
海看着祂,说不出话。祂看着海,眼里慢慢溢出深不见底的柔。祂伸出的指尖修长而节骨分明,抚在他脸上像一阵清风。
那是祂第一次触碰他。
——舟山的发展和改建,我希望由你完成,海。
7.
潮汐因太阳和月亮的引力而存在,就像人一呼一吸间,总需要些什么去支撑肺泡的每一次扩散和收缩。
从系舟大人的消亡开始,海就感觉牵引自己的引力正在慢慢散去,看遍世事迁移后,他终于成了永远只会漂浮在太空里的一场雨,不能倾盆,也变不回云。
他没有违背诺言。舟山被建成了主题乐园,他是团队里的核心设计师之一。
云霄飞车,海盗船,摩天轮,各色店铺,还有熙攘人潮。以前舟山没有的,现在都有了。
工程很成功,为城市带来了很多游客,发展了旅游业增加城市收入。
海很骄傲,很满足。
父母双双车祸而死,他为了争取参与舟山建筑不眠不休,加上酗酒,终于在五年后的现在,舟山主题乐园开放的一星期后,确诊肝癌。可以治疗,但痊愈机率颇低。
噩耗来得突然。震惊过后,他松了一口气。
他不会留院治疗的。
很快可以不用靠酒,就能安详地陷入黑暗里了。
很快,就不用面对,那种对着刺眼光线醒来时,令人作呕的空虚感了。
这样挺好的。
沧海桑田,很自然,但毕竟有些变化,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8.
海辞了职,取消了报纸和牛奶的订单,关了银行户口,卖了房子。
那一天,他去见了父母,说了发生的各种事情。
他一直忘不了那天他们俩推开门后,背着晃眼的阳光,回头对着他笑的样子。
“我们很快会再相聚。”
然后,他用卖了房子得到的钱,还有工作上的所有关系,换来了空无一人的舟山。
“半天,我只要半天,拜托你了。”他额头碰地。
然后,他开始朝尽头走去。
9.
半山处,原本破旧的神社被修葺,是舟山主题乐园的景点之一,消费的正是守护舟山千年的山神。海只觉得可笑,山神早已不在,有些信仰,来得太晚了。
每年第一次上山,舟山都是绿意弥漫的。参天大树遮挡着外面的喧闹,艳阳,烦恼。每年第一次走上这排如今已被翻新的阶梯,都仿佛沉入名为家的水底,安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然后,从第二次开始,绿意就被秋意染红。一簇簇像火一样的温暖着他。他上山的心情变得激动,因为路的尽头,有人在微笑着等他。
祂是神,却喜欢听人的故事,喜欢他笑,喜欢他每天来见祂。
心一抽一抽地疼,海提醒自己,再等等,再等等。
神社后的两棵松树还在。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海像穿过拱门一样走了过去。
眼前的一切仍然和他五岁开始就看到的景色一样,又有点不一样。
一面像镜子一样从不泛起涟漪的湖,环绕湖畔的梧桐林,阳光温暖,微风习习。只是,少了一头银发,一身白衣红袍,一抹浅淡温柔的笑。
失去系舟大人,是海所不能承受的痛。
秋天成了他最害怕的季节,满树红叶总让他流泪,好像灵魂被扯去一半,而这些东西总让他灵魂里的缺口隐隐作痛。
睡不着觉,也没有办法好好醒来过生活。
他撑不下去了。
所以,他来到系舟的湖,他想要这里成为他生命的尽头。
——这座湖,是我千年来的心情,和千年来的记忆。
系舟大人曾这么说。
他想淹死在所爱的人一生的记忆里。就假装,祂一直陪伴他,直到最后都没有走。
10.
水很凉,像一阵清风,像系舟大人的手,拂过他,包围他,淹没他。
海看见了夕,看见了自己。
系舟一直都在等待。
系舟记忆里的自己,就像回忆里停格的某一瞬间一样,像湖边磐石一样,只能感觉时间像流水冲刷着自己,却不能经历任何改变。哪怕离初见已有千年,祂还是祂,没有一点不同。
祂就在这里,在舟山,在神社后,在湖边,经历这一次又一次相遇和离别。那个人是他又不是他,总是相似却又不尽相同。一直以来等待的那个灵魂,藏在了一具又一具不同的躯体里,男男女女,从幼儿到苍老,仿佛一道变了又变换了又换的屏风,坚持隔绝着两个不曾真正相交的灵魂。
记忆里的系舟觉得,祂无尽的一生因等待而被赋予了某种意义,也因为等待,懂得了渴望和想念的情绪。到后来,祂虽然仍然对于人们的祈愿无能为力,但祂已至少愿意去聆听。
舟山每到秋天,就会有一场火红的梧桐盛宴,如同花火盛开的枯林。许多人感叹,舟山的气候和土壤能长出那么多梧桐是个奇迹,但系舟很清楚,这都不算什么。夕喜欢梧桐,喜欢秋天时红叶像雨像雾一样在他周围落下。祂不过是为了所爱之人实现愿望。
他很清楚,舟山真正的奇迹,是祂和他的相遇。
所以一千年,祂等他,认出他,走近他,再失去他,一次一次,无怨无悔。
然后,祂累了。
所以,迎接结束的时候,祂很平静。
11.
海沉入湖底的时候才知道,湖面那么平静,水面下竟是如此暗流汹涌,让人窒息,挣扎,找不到方向。他忍不住想,系舟大人也是这样吧。圣洁而妖魅,从容地守护舟山,守护他。从不离开,从不相认,沉静出尘,却在心底藏下滔天大浪,不声不响地被冲击着。
他想把祂拥进怀里,想跪在祂脚下为祂奉献所有。他想祂笑,甚至想祂哭,只要不再压抑就好。
他想陪伴祂,不只是梧桐变红的季节,而是一直一直,都不要分开。
身体里这个灵魂,祂守护了一千年,所以灵魂不是他的,不是这个终将腐朽的躯体的,而是系舟的。
对海来说,能遇见系舟,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奇迹。
生命的尽头,能再次和祂相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