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漫步在大明宫

去大明宫，还是去年的6月23日。这是一个雨天，也正是我们那届硕士生毕业典礼的日子。那大约也算是一个庄严的时刻吧，而在我看来，不过又是一场仪式感强烈的离别。我总是轻易地伤感于一切分别。我情愿自己没有参加这场毕业典礼，就像情愿那一刻自己是漫步在大明宫。

天然路痴的我下了公交车后，在大明宫遗址公园外兜兜转转，徘徊了很久，才走到售票处。大雨滂沱，广场上已有积水，落雨正热烈地拍打着地面。售票的窗口前空无一人。售票员提醒我大明宫内的景点绝大多数都是露天的，我说没有关系。其实，无论晴或雨，我只是想到这里看一看，想在这个曾经承载着大唐盛世辉煌与太多兵戈情仇的地方走一走。

在我的印象之中，景区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大约才是常态。而那天公园内颇为冷清，我所遇见的，几乎只有两队跟团的游客。他们检完票，就奔着大明宫遗址博物馆去了。这个博物馆主要展示了大明宫遗址出土的文物，相关资料以及大唐皇室使用的用具、器皿等。

那些一代又一代曾经声名显赫的血肉丰满的鲜活生命，已经任凭后人描摹；那些曾经认真维持过的礼仪尊卑与打扮装束，也已成为画面中凝固的风景。小小的空间，仿佛已经承载了我们关于唐朝的所有想象。无论鼎盛败落，还是平常生活的细节之处，这是我们共同的回忆。

当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千年之前的物事上时，忽而被身后的喇叭声惊醒，带队的导游正说道：“唐朝以胖为美，杨贵妃就是一位典型的胖美人。她身高155厘米，体重60千克……”当身高、体重的具体数字奔到脑海时，我竟一时想象不出这样的杨贵妃到底有多美。

大明宫公园正如那位售票员所说，大多是露天的遗址。我穿着高跟鞋和长及脚踝的黑底印花连衣裙，踏着雨水，一步一步走来，漫步在这个成千上万的人曾经走过的生活过的地方。

不必寻那丹凤门，不必看那太液池，甚至不必在观景台上细细观赏那复建的微缩景观是如何再现了大明宫的整体风貌……目无所恋，而心已早回大唐。我在想那个写着“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的温婉小女子是如何在男权社会中，一步一步踏上权力的巅峰；我在想那个英姿勃发、风流倜傥的三郎，到底有过怎样独特的魅力；我在想那些“闲坐说玄宗”的宫女们在这宫廷的岁岁春秋中，究竟有过怎样青春的颦笑与无解的思慕……

不知不觉，我在这处遗址上已经漫步了两个多小时。小小的遮阳伞根本遮不住这瓢泼似的雨，长裙早已打湿，鞋子也变得湿滑，每走一步踉踉跄跄，简直要摔倒。可是我固执地不肯离开。我觉得这里有我前世的记忆。

我索性脱掉了鞋子，拎在手里。在室外的雨天，与地面的亲密接触是一种久违了的经历，却让我的内心无比踏实，那些日复一日在田地里赤脚干活的记忆也慢慢地苏醒。只是此刻我所站立的不是儿时的田地，而是一座宫殿的废墟。湿湿的、凉凉的，我踏着雨水，赤脚走过一个个台阶，走过一道道木板。我常想我们个体的生命中是不是也保存着不可磨灭的民族记忆，无论经过了千年万年，这种记忆仍然会在不经意时被蓦然唤醒。

拾级而上，走过漫长的台阶，我登上含元殿高高的墩台。“九天阊阖开宫门，万国衣冠拜冕旒。”这就是曾经金碧辉煌、气势恢弘、接受四方朝贺的皇家宫殿。而它早已在朝代轮转的战火中轰然倒塌。

我走到几株梧桐树下，许多青色的树叶已被这夏天的雨打落，静静地躺在木板上，如同那些沉默的往事，如同那些定格的悲伤。“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无眠的深夜，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位失伴的伤心人曾在这里伫立，回忆曾经的山盟海誓。

……
无论愿意与否，我们终要告别，告别一个时代，告别一个地方，告别一些亲友，告别辉煌，告别青涩……直到最后完成对生命的告别。就像此刻要告别大明宫，告别一段关于盛唐的回忆一样。既然告别是生活中这样频繁而等闲的瞬间，既然告别是我们每个人都要经过的成长历程，自己为何不能勇敢地面对？又为何固执地不肯释怀离别的感伤？

对于一路走来必然要经历的离别，我用了漫长的时间去询问自己，用了几乎同样漫长的时间去说服自己。然而还是在早已并非孩子的年龄，没有参与学校的毕业典礼，没有参与专业同学的毕业聚餐。

一直没有学会从容地告别，我想大约是因为离别从来都是我内心一场最孤独的盛事，自己从未将它等闲视之。然而，我知道有一天，我终会坚强无畏，我终将学会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