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只有昨天是最轻松的日子——04阿祯的信

04阿祯的信

阿牛猛地睁开眼。

这不是早晨,他也没在水里,但是他最后的记忆仍然停留在水中的深渊。饮水机在嗡嗡地烧着,旁边放着一个用来喝水的军用牙缸,枕边的仪器“嘀嘀”的响着,上面花花绿绿的几条线在有节奏地跳动。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三点二十——是下午还是凌晨?

阿牛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上气不接下气,一种茫然无措的痛苦涌上心头,他强迫着自己睁开眼,不去想那个不能也不愿记起的梦。他环顾四周,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白色的门,白色的桌椅,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房间里苍白的一切都散发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虑。

突然,门开了。

进来一个穿黑色紧身T恤的人。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像一阵风,呼地吹到阿牛面前,而他那作战靴与地面碰撞产生的“咔咔”声则被他无情地甩到身后。

是小于。

阿牛看出是教官,条件反射般地想坐起来,但是病床像一块强力磁铁狠狠地吸住了他——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却只有脑袋微微地向上抬了一下。他的右手感到剧烈的疼痛,顺着疼痛的方向看去,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子从右手的血管里延伸出来,直直向上插入盛满液体的玻璃瓶。

小于坐在床边,用被子把阿牛的右手盖住,并把被角往里掖了掖。他今天似乎与平常有些不同——阿牛隐隐觉得。

“退出吗?”小于默然地问。

阿牛软弱无力地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说不出来。

“值得吗?”小于依旧默然,依旧只有三个字。

阿牛也依旧无力地看着他,不过这次他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丝笑容——这算是肯定的答案?

“唉,”小于长叹一口气,“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因为你的阿祯?”

听到阿祯两个字,阿牛的全身像是被一股微弱但足以让他颤抖的电流通过,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他用眼睛紧紧地咬住小于。

小于似乎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阿牛,阿牛能清晰地看到封皮上的字——那是阿祯的字!

阿牛吃力地用肘撑着自己坐起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右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接过信,输液瓶被他拽的剧烈摇晃。他的左肘依然用不上劲,只能用肘在下面死死地撑着。他的右手颤抖着,似乎也不太听使唤。他用右手和牙齿一起撕开了信封,而后将里面的信咬出来,信纸被口水沾湿了一大片。小于在旁边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要帮他的意思。

亲爱的阿牛哥:

在你看到信封的时候,你一定很惊讶吧!

不知道你在那边怎么样啦,也不给我回信,难道真的像你说的,我们就这样失联了?那边肯定很苦很累,我听说过,也能想象到。一想到你在那里受苦受累,我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我在想当初到底应不应该怂恿你去报名,应不应该鼓励你去参加选拔,因为当我知道你选上的那一刻,我真的真的后悔了。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信之后,我一个人在机房坐着,呆了很久。我想给你回信,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明明有一肚子话要说,但是一提起笔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想来想去,我还是给你说一说我现在的工作环境吧,希望你看了之后能够想象出我呆的地方,就像你在我身边看着我一样,如果你能每天看到我,那我该多幸福啊!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十平米的小屋子,与世隔绝,里面只有两台电脑和一台空调。我们工作时必须正襟危坐在电脑前六个小时不能动,也很累呢,不过和你那边比起来这都算不了什么。电脑桌后面是一个大窗台,窗外有两棵三层楼那么高的松树,风一吹,树枝肆意摇摆,煞是快活。树上有麻雀,喜鹊和鸽子,每天叽叽喳喳很是热闹。上个月,我们树上一个鸽子窝里孵了一个很大的鸽子蛋,前几天小鸽子出生了,简直萌化了。树后便是大片的蓝天了,比信纸的颜色还要漂亮,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心情就无来由的特别特别好,所以趁上厕所的时候偷偷借了手机给你拍照,我自己从来不带智能手机来机房,工作和生活要分开不是?因为你,破戒了。

我们楼前还有一棵历史很悠久的大柳树,枝繁叶茂,树冠庞大,有五层楼那么高,可人走在下面还是会被垂下来的柳条遮住,楼下警卫连的男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搬着梯子,在下面修剪树枝,剪完以后,就剪成了锅盖头,可爱极了(远远看,柳树就像一位风姿卓越的美人,婀娜多姿,很是性感,可每次刚剪完头,我估计它都得哭好几天)。你说,你坐在树下,弹着吉他唱着歌,头顶是蓝天,多惬意。

我们有一首歌叫《士兵·小花》特别好听,里面有一句歌词,是“嘿,你好,白云,好似朵朵棉花,是否从我的家乡来,那里一切还好吗?”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地域,可是我们头顶有同一片蓝天和星空,借着白云朵朵,问一声,你那里还好吗?

听我唠叨了这么多,希望你的心情能好一点。如果你遇到困难或是挫折,就想想蓝天、白云、柳树和鸽子蛋,想想我,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因为你是我的阿牛哥。

你一定能找到坚持下去的路,就像这封信一定能找到你。

                            ——爱你的阿祯

阿牛看完信,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他哭的很难听,像是大街上飞奔的警车所发出的警铃声,此起彼伏的嚎叫,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信纸被泪水沾湿了更大一片。

“真没出息,还军校毕业的高材生呢,看封信就把你哭成这样?”小于在旁边终于忍不住了,“行了行了,别哭啦,我不是来看你哭的,而且我也最受不了别人哭。”

阿牛的两只眼睛很快便肿成了水泡,脸上满是泪水的痕迹,鼻子下面挂着的鼻涕随着他的抽噎有节奏的变长变短。

小于看他这个样子,“噗嗤”一下乐了,但是他马上又变回之前严肃的姿态。

“哭完了?哭完了说正事。”小于说着递过来一个文件夹,并展开里面的内容给阿牛看,顺便还递过来一支笔,“签吧!”

阿牛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是心里仍抱有一丝侥幸,但是“退队申请”四个字让阿牛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阿牛一把擦掉鼻涕和眼泪,抬起水肿的双眼看着小于,“必须签吗?能不能不签?”他的嗓子因为刚才的嚎哭变得有些沙哑,但是却有了一些气力。

“你这个样子能接着训练吗?”小于说着,又把夹子往阿牛跟前凑近一些。

“能……”阿牛的回答没有一丝底气,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坚持下去。

“你现在就是一个笑话,天天出洋相,隔三差五还给我们来个刺激动作,说实话,你从绳子上下来那一刻,着实把我吓一跳,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我是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阿牛的声音越来越低,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

“那你也不能自残吧,关键是自残也没用啊!自残就能拿到猎人勋章吗?如果自残可以的话,那43号——”小于逐渐失去了耐心,但是他刚刚说到43号便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急忙把话堵住。

“43号?”阿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于,“他怎么样啦?”

“无可奉告。”小于没好气地说。

“求你了……”阿牛又回到那副可怜巴巴的姿态。

“你怎么这么软弱,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就因为这点事情你就要去求别人?”

“43号帮了我很多,我也欠他好多,要走的人本应该是我。”

“韧带撕裂。”小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牛仍然盯着小于,但眼神里又多了一样东西——质疑?自责?愧疚?悲伤?痛苦?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我更不会骗你。

阿牛的嘴撇起来,脸上的肌肉抽搐,似乎又要开始大哭一场。

“你哭就能把他哭回来吗?”小于及时地打断了阿牛的情绪,制止了这第二场次的鬼哭狼嚎,“你倒是可以去找他,你退出了就可以去找他了。”小于又一次把夹子递了过来。

阿牛的右手缓慢地拿起笔,他看了看小于,小于一声不吭,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冷漠。

“阿祯说不要放弃。”阿牛拿着笔的手停下来,突然冒出来这句话。

“靠,你到底想怎么样!”小于已经失去了耐心,“要不是看你挺讲情义,我犯得着跟你在这费这么多话?”

“对不起……”阿牛在关键的时候只剩下了这三个字,不论是在绳子上还是在床上。

“唉,”小于收起夹子,“你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你想事情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呢?”

“我比较笨,从小就是,一直笨。”

“那也比我强,”小于突然提高了音调,“我在来这之前就是一堆烂泥。”

“你也来过?”

“今天跟你说的有点多,索性全跟你说了。”小于把夹子放下,盯着阿牛,“我以前比你还差劲,看到你我就会不自觉的想起以前的我,又笨又呆又倔。

“我当时比你还想放弃,我甚至都想死,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晕的,瘸的,折的,怎么样的都有,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竞争,只有冷血。

“我当时的教官也是江海,当时他还不是队长,当时的队长比他更狠,每有一个队员退出,教官们便会庆祝,每天必须有人退出,在这里,你只是一个代号,没了就没了,没有人关心你的死活。

“你的运气比我好,你还有你的阿祯给你加油鼓劲,还有43号帮你,你没有经历过什么是真正的绝望,没有!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猎人!

“所以我今天来就是要让你结束这一切,早点结束,你解脱了,大家都解脱了,你的阿祯,你的43号,都解脱了!

“我是教官,我本不该说这么多,从我离开这个房间开始,刚刚我说的一切都会消失,我现在真后悔过来,后悔说这么多废话,对牛弹琴,有什么意义呢?你就当刚刚做了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最后提醒你一句,你现在离队时间累积23小时。”小于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和一个摊开的文件夹。

阿牛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小于的话还在他的耳边萦绕,他呆呆地看着已经关上的门,紧皱着眉头,他有了更多的疑惑。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三点三十二。刚刚过去的十二分钟,阿牛像是淋了一场电闪雷鸣的瓢泼大雨,震耳欲聋,酣畅淋漓,但却没有醍醐灌顶。

“小于到底来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23小时?23小时!”

想到这里,阿牛心里一惊。阿祯的信还被他握在手里,但是早已被他握的变形变皱。阿牛轻轻地把信叠好,放到信封里,封皮上阿祯写的几个字还是那么清晰,那么亲切,就像是一股暖流穿过阿牛的眼睛淌遍全身,融化了他快要冻僵的身体,唤醒了他沉睡的五脏六腑,带给了他温暖的柔软的但又源源不断的坚不可摧的力量。

阿牛拔掉针头,穿上作战靴,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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