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 〗盲鳗:花与铁 /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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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今在这个国家,人口流动的密集程度已经完全将乘客的舒适感挤撵到了车窗之外。尤其如果目的地是某个靠老套工业发展起来的大城市,能选择的出行工具都是使用十年以上的绿皮火车,行驶缓慢,并且每立方厘米的空气里,都悬浮着发酵了的柴油味,避无可避。这种味道,就像是医院里沉淀下来的酒精味,鱼市上黏住颧骨的腥臭味,时刻都在提醒着乘客,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并不欢迎这么多人。

与这种不舒适的环境最协调的,就是乘客一致默然的脸,反映不出每个人身上承载着不同的故事。没有人会笑,也少有抱怨,因为这类释放性的情绪无法顺利穿过周围沉寂的泥沼,无聊成了最简单直接的心理状态。

春假刚结束,车上的乘客大多是重新离开家乡,要到另一个城市谋生的漂泊者。不同的背景还是造成了不同的装扮。画面中多是年龄较大,头脑简单的务工人员,也有一部分是受过点教育、还未褪去青涩气质,刚步入社会打拼的青年。

拥挤不堪的车厢内连过道都被就地坐下的工人堵死,椅子上的人一样连膝盖也难以动弹一下。一个男人固定着躯干,右手托着腮,把额头倚在窗户玻璃上。窗外单调的平原,在傍晚斜射的阳光下匀速滑过,让他毫无头绪去猜测火车现在已经驶到了何处,只记得自己将要到哪里,连从哪上车都忘了。

这个男人已经26岁了,似乎就在不久以前,他还可以体会到被人当做作“男孩”的错觉。两年前,他从一所不起眼的医科大学毕业后,在大城市也就只进得了不起眼的社区医院,成了普通的执业医师。虽然已经漂泊了两年,但在车厢里这种沉闷浮躁的气氛下,他的眼神正尽情暴露着未经事故的不适。相比之下,坐在男人正对面的,看上去年纪略小的女孩倒是展现出了一种处事不惊的泰然。

在两人周围,有人用难懂的方言闲聊,有人磕着瓜子发呆,还有人直接闭着眼睛,仰起鼻孔发射出鼾声。每个人都在用自己适应的方式等待旅程结束。而女孩却是令人难以捉摸的。

男人不知道自己观察了那个女孩多久。大概是从她身边那位扰人的鼻息不断,看上去满脸尘埃的老汉毫不客气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开始的。哪怕只在片刻间,女孩也没有任何不快的表情,接着还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将那被皱纹割碎的额头向靠垫推了一下,似乎担心那个颤巍巍的脑袋忽然滚落下来,会拗断那枯木一样的脖子。

“应该是个挺善良的姑娘吧。”男人在心里如是重复了很多遍,再归纳不出其他。看来很难仅凭外表从整体上把握住女孩有深度的美。

在做足了充分脑补之后的审美,通常遵循着这样一种逻辑——让多数人一眼就认同的美总偏于平庸,区别于此,真正焕发自灵魂的美,需要耐心的欣赏和独到的品位才可以捕获到。照这样的逻辑,男人在内心美化着这磁石般吸引他眼神的少女:

她的头发在傍晚的斜阳下,有几分枯黄,但质地看起来很细腻。如果风能透过玻璃吹进车厢里,那根根发丝飘动起来,一定会比丝滑的棉花糖还要轻盈,也许还带着诱人的甜香。

她的眼睛很小,而且特别圆,瞳仁被熏染上了点青色,在宽大的眉毛下面,仿佛是不小心从荚中落下的两粒豌豆。但是,她的眼白很晶莹,映射着夕阳的余晖,有种纯净的琥珀色。

她的肌肤算不上白净,仔细一看,脖子和两颊上就会冒出不少亮灰色的雀斑,在浅浅的乳沟上方也依稀可见。皮肤带着点水性,雀斑成了附在岸边白垩上的藤壶。这很接近西方女人的风韵。

她的嘴很宽大——这又是适用于西方女人的审美标准,但是双唇纤细,而且是水粉色的,像衔着羊蹄甲的花瓣。其实她的下巴不宽,所以牙槽应该也很窄。如果叫她抹着口红咬上一口,留下的唇印一定会比当中的牙印要大出很多......

行驶着的列车,隔不到两秒就发出“噗嗤”的颠簸。女孩很小心地稳定住肩膀的位置,酣睡中的老汉不用担心被振醒。她放空的眼神说明自己并不享受这种利他行为。肩膀已经酸痛到麻木了,鼻子里除了难缠的柴油味,还要额外忍受这个形容枯槁,几乎开始腐烂的老汉从头发里散发出的烟草和汗液混合的酸臭。别人会猜想这是她的父亲吧,但猜不到她并不关心自己真的父亲。

女孩清楚地记得,刚好就在工作之前,她还是一个有严重洁癖的小女生,即便是和同性,也讨厌有肢体接触。怎料工作不到一个月,所谓的禁忌就全无踪影。只要是从人身体上产生的气味,不管别人觉得有多恶心,她都能应付,尽管恶心就是恶心。

那位老汉终于神情恍惚地醒了,揉一揉鼻子,又抹干净眼屎,煞有介事地傻笑了一声后,便继续发呆。老汉没什么心机,只是很自然地不对那个被当做枕头的女孩做出任何反应,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用余光欣赏。女孩也不动声色,只望着窗外刚呈现的玉米田。在这邻座的两人之间,不存在任何交流的话题和必要。

看见女孩子终于摆脱了负担,男人也松了口气。因为注意力被解放开了,他也开始从相反的方向和女孩一起欣赏流动着的景色。

像是湖面上倏然涌起的波涛,男人左手虎口处的痂皮泛起一阵瘙痒。他看也不看,直接熟练地用右手在上面抓挠。痂皮没多久基本就全被抠破了,血像汗珠一样渗出。他依旧不看一眼,把血迹抹匀后,将右手的指甲凑到鼻尖,来确认那铁锈般的味道。他似乎能辨别出,这血液里的含氧量适中,介于动脉血和静脉血之间。

其实还挺好闻的。”他低头轻喃,接着茫然地浅笑一阵,接着把掌心的痂皮也挠破了。

那一圈整齐的痂皮环绕住了拇指下方的整块掌心和手背。男人每天都会不自觉地像刚才那样,抓挠好几次,所以痂皮每天都在更新,他也每次都会去留意血液的气味可有变化。

已经一年多了,这些伤口一直都没愈合,有些痂皮下面甚至轻微地发脓过。男人只敢悄悄斜视那里,不知道心里在害羞什么。对这些痂皮,他已经完全适应,有时痛,有时痒,有时火辣辣地肿胀着。记得刚受伤的时候,他难受得连试管都拿不稳。不过现在,他必须承认,是真心希望这些伤口可以一直清晰地留在手上,不要愈合。

“一定是他女朋友留下的。”女孩心里没经过疑问就得出答案,然后用眼神开始哂笑。

那片伤口很明显,不是什么普通的刀伤或烫伤,而是一圈形状完整清晰的咬痕。颗粒分明,弧度均匀的齿印,对称地刻凿在手掌的两面,可以清楚地数出这个咬痕的制造者一共有几颗牙齿。

“搞不好是他自己发神经咬的。不然怎么会这么陶醉地欣赏。”女孩用这么轻蔑地定论来结束自己的好奇心。此时她已经下意识地笑了出来。


2

中转站Z城马上到了,绿皮火车将要难得停下一回。许多人开始在周围挣扎出一块空间,着急收拾起行李。原本站着的人已经抢先一步,把包裹都挂在身上。这些务工人员,平均要负担两个编织袋的行李,甚至有把整张铺盖都用绳子卷起来,挂在脖子上。

男人和女孩各自都只在身旁带着个不大的背包。他们同时紧靠着窗边,把包捂在怀里。由于这一共同点引发他们第一次眼神相撞时,都很自然地投以微笑。

隔着几个座位,传来了颇具戏剧性的争吵。两个打扮类似,年龄也相当的中年男人因为行李的碰撞发生口角。他们操着互相听不懂的方言,嗓门又大得害怕旁边有人听不见。周围一开始还只是娱乐式地围观,但很快就有人警告他们不要耽误了其他人下车。于是,两个人只好保持表情不变,把骂声调到自言自语的大小,满嘴牢骚地下了车。

进进出出之后,少了小一半的乘客,车厢里的气氛舒缓了许多。男人和女孩身旁的位置都空了出来,两人同时深呼吸。

“你是要到终点站下车咯?”女孩随意问道。

“是啊。我早就猜你也是要到D城去。”男人表情诙谐地回复。

“是的。”

两人又同时望向窗外。刚下车的乘客个个驮着行李,像疾行的蜗牛,不久就融进了另一个城市的拥挤中。他和她似乎都庆幸对方刚才并没有下车,然后同时把包放到了身旁空出的位置,相视而笑。

“吃苹果吗?我包里有两个。”

男人保持笑容,态度不置可否。

女孩打开包,两个几乎一样的苹果被摆在了桌上,不大不小,形状匀称,而且颜色绯红,像是只差被一箭穿在一起的两颗红心。可惜,光亮的果皮上反射出了几块百叶窗式的褶皱,看来被放置有一段时间了,再不赶紧吃掉的话就会生出腐烂的褐斑。

“出门的时候,外婆硬塞我包里的。她平时很少吃的。一直留着非要给我。”女孩有点难为情,已经拿着刀要削皮。

“谢谢。我平时也很少吃的,因为懒得削皮。”男人故作羞涩。

你一个大男人也那么讲究?洗一洗直接带皮吃就好了嘛。”

“我也想啊。如果是在小时候,你让我说出三个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一定有一个就是可以吃带皮的苹果。”

“真的吗?有那么难吗?”女孩把削皮刀放下。

“你不觉得苹果是水果中最漂亮的一种吗?最漂亮的地方当然就是皮了。红润光亮的颜色好像是在火山口天然形成,不需要抛光的红玛瑙一样。其他的水果相比起来就差太远了:梨皮看上去好像是荒芜的戈壁滩;西瓜皮是一滩长满绿藻和水草的池塘;更难看的就是带着黑点的香蕉了,根本就是一根被雨水淋湿,长出木耳的枯树干。总而言之,我从小都不爱吃水果,不是口味挑,是看在眼里就觉得不舒服。”

“也就是说除了苹果,其他水果都是你的天敌咯。你真可怜。”女孩托着下巴,表情莞尔。

“其实最让我恶心的,是削了皮的苹果。不到半分钟,果肉就会发黄变质。我小时候真的相信,把这样马上就烂掉的东西吃进肚子里,肠子也会跟着一起烂掉。所以,我基本什么水果都不吃。现在虽然在道理上觉得荒谬,但是心里的害怕已经定型。”

“你不要有这种联想就不恶心了。我原来也有洁癖,很严重的,但现在就觉得也没什么。”

“道理是道理,可我真的不行啊。好佩服你能克服心理障碍。”

“也算不上什么障碍......”女孩悠然抬起下巴。“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带着皮吃呢?又是因为有什么障碍吗?”

“因为这是被我妈严厉禁止的,她也有洁癖,可惜不像你能克服。那时候我还小,她说什么都深信不疑。她说,苹果皮上有农药,吃了的话,胃就会化掉。其实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可能,但条件反射就这么被刻下了。克服不了这些障碍,干脆就躲着。”男人用左手抚摸着还健在的胃。

“这次你大可放心了。这两颗是我外婆在自家院子里种的。绝对没有撒过农药,摘下来,不用洗就能吃。”女孩把苹果举过头,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男人不说话,露出孩子气的笑脸,点头。女孩到洗手间,把苹果洗了。

“你要哪一个?”

女孩双手平举在胸前,湿掌心里各握着一颗挂满水珠的苹果。男人闭着眼,左右手犹豫了几下,伸出左手。女孩瞥了那块咬痕,故意把一颗苹果放进他膝盖上的右手。男人抬起右手把果皮上的水珠擦在鼻尖上,那甘甜的气味里与指甲缝间凝固了的铁锈味混杂得均匀。


3

“可以问一下吗?你手上的牙印是怎么来的?”女孩仍旧站着,低头观察。“是你女朋友咬的吗?”这话她留在心里没问。

男人还是闭着眼,张嘴让苹果嵌进两排门牙中间。他没有完全咬下去,而是很小心地将咬痕清楚地印在果皮上。

“你不觉得带着伤痕的苹果更有美感吗?”他把苹果上的齿印转过去,和左手掌心上的咬痕并排展示。

“你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还是说手上的牙印也是被你自己咬的?”女孩像在对比两张不同版本的地图,开始解说道:“苹果上的牙印明显歪歪扭扭的。尤其是这颗牙印说明,你长着一颗很突出的虎牙,这可不是常见的特征。跟咬苹果比起来,要把牙印留在手上一定困难很多,你手上的牙印还能那么整齐,所以肯定不是你的牙齿咬的。”女孩坐下,适时打住,剩下的留给男人自己说。

“你很有成为侦探的潜质嘛。”男人侧过脸,微微一笑就露出外翻的虎牙。

“这个区别太明显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既然你不想说是怎么回事,就当我没问好了。”

“我是怕说出了真相会吓到你。”他从笑容里挤出几分阴险。“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哦。”

“吓不倒我的话,你最好别再跟我说话。”女孩端正做好,较上劲了。

“好吧。不过能不能先容我思考几分钟,毕竟这个秘密我还没对人说过。”

“行,那就先把苹果吃了吧。”

两人暗自互相观察着,苹果几乎同时吃完,核被并排放在桌边的铁盘里。女孩给递过去一张湿巾,自己也把手仔细擦了一遍。男人则拿出两片片口香糖,邀她一起清洁口腔。

“我觉得,自己心里的障碍已经被克服了。”

“什么障碍?”

“害怕吃水果的障碍。跟你这么聊聊,一下子觉得根本没什么好恶心的。”

“这跟你手上的牙印有关系吗?”

“这个咬痕,应该算是我人生中的勋章了。”

“不要卖关子了。直说行吗?”

男人把咬痕凑到眼前,表情怅然。“其实,我是个连环变态杀人狂。不过说是‘连环’的话还为时过早,因为我只是刚开始杀了一个人。”

“就是把你咬伤的那个人?是个女人吧?”女孩的表情显然不信。“女人总是会不幸沦为变态的受害者。她是个美女吗?”

“其实,我没记清楚她的样子。”

“那你杀她干什么?即便是要杀人,至少也要有起码的尊重的吧?你们这些变态其实心里都很脆弱,所以才杀女人的,对吧?真是可怜。”女孩的眼神高举。“那这个牙印是你故意让她留下的咯。觉得是不错的纪念,对不对?你强奸她了吗?我猜是没有吧?有的话何必要别的纪念。你一定是有性功能障碍,所以只能靠牙印来证明自己征服了女人。我说的对吗?”

“你一定是犯罪电影看多了。现实哪有那么狗血。”

“我大学读的是心理学,知道点半桶水的理论而已。还是你自己来说吧。”

“这个咬痕确实是我犯罪的证据。你也知道,对于变态而言,别人所谓的‘脆弱’既是犯罪的动机,也是留下破绽的致命伤。”男人又开始亢奋地抓挠着才凝结的伤口。“对警察而言,这是关键的证据,对我而言,则是重要的记号。所以这一年多来我故意不让伤口愈合,想让它永远留在手上,像是昨天才有的一样。”

“一年多了?果然是很符合‘变态’这个词的嗜好嘛。可是这个证据那么显眼,你就不怕被警察抓住吗?”

“所以我杀掉了那个女人之后,很小心地用钳子,把她所有的牙齿都拔掉了。如果我再成功杀几个人的话,所有媒体的头条一定都会写满‘拔牙杀人狂’这个名号。那些所谓的犯罪心理学家一定不会料到,拔牙并非我的嗜好,而仅仅是为了毁灭证据不得不做的善后措施。”

“那你是为什么要杀那个女人?到底强奸她了没有?”

“当然没有,就像你说的,只有性无能才会去强奸女人。你觉得我是吗?”

“你有可能是啊。不然杀人总要有动机吧?变态也该有个说法。”

“杀人的动机可以有无数种。对一个普通的杀人犯而言,大致都可以为自己辩解成一时冲动。这类人在面对制裁的时候,都会悔不当初地渴求宽恕,甚至堂堂正正地声称自己也是受害者。这就是庸人的可笑之处。”

“那么说来,你不是普通人,所以绝对不会为了平庸的冲动去杀人,你是很自豪自己犯下的杀戮,对吧?”女孩又尝试着分析。

“对于正常人而言,杀人是绝对被禁忌的罪恶。不过罪与恶其实并不是完全绑定在一起的。对于一些训练有素的杀人犯,包括军人,特工,或者处刑人而言,杀人是职业,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不会比削苹果难多少。他们是纯粹的功利主义者,目标只是最有效率地让特定的活人从世界上消失,但未必会享受这个过程。所以,这只是一种罪。这些人如果被裁决成罪犯,该被追究的也只是利益或是所谓的职责,无关人格本身的恶意。靠杀人来谋生,在我看来,就像是卖淫亵渎了爱情一样。至于恶,其实更普遍,每个人心里多少都有吧。可以总结成某种不被世俗接受,注定会对他人造成伤害的欲望。而我的变态之处就在于,我的恶意比较与众不同,而且膨胀到了必须释放的程度,所以只好去杀人。”男人把口香糖吐出来,用糖纸包好。

“那么杀人对你来说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咯。因为你信仰这种必须杀人的恶。”

“你很有领悟力嘛。搞不好内心也有不正常的潜质。”

“我姑且相信你杀过人吧,但是原因再怎么变态,也总该是一种原因吧。快点解释一下这个牙印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应该被叫做咬痕。字面上较真起来,牙印仅仅在皮肤上挤压出来的,很快就会消失掉,而我手上的是伤痕是流了很多血才得来的。”

“好吧,那这咬痕是怎么来的呢?”

“这就要总结一下我杀人欲望的来源了。”

“赶紧说吧。”

“我上大学时,一开始学的是外科,解剖学功底扎实,所以具备一定杀人的专业素质。起初,我跟其他人一样,既怀有救死扶伤的理想,又抱着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真不敢相信当年的那个蠢材就是我。唯一不变的,是我从小就比正常人更富有同情心。”

“这很正常吧,我大学学过同情心的原理,叫做共情更准确。”

“不是普通的共情,是已经超出合理范围的感官体验,所以我不止会设身处地想象别人的苦痛,还会清晰重现在自己身上,甚至还放大了。是意志反过来主导了感官。”

“这又是什么情况?”

“比如说,小时候有一天,在上学的路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位瘸了腿的成年人,大概因为是小儿麻痹症吧。他没有拄拐,只是很艰难地拖着一条腿,背对着我慢慢地走。一路上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也跟他一样拖着一条腿走着,每走一步都感觉到骨头被钉子穿透的剧痛,而且好像天生就习惯这样的折磨。直到他走进一辆巴士,我才反应过来,这些痛苦只属于他,跟我没任何关系,脚也就恢复正常了。这一路走下来,很多同学都看见了,有的人笑我傻,有的鄙视我道德低下。总之我不正常的名声自此就传开了。”

“我也觉得这样怪不正常的。你不会介意吧。”女孩也把口香糖吐在了糖纸上。

“没关系。总之痛苦对我就像传染病一样,毫无抵抗力。至于旁人的嘲笑和不理解,我倒是一向很有免疫力。”男人开始观察放垃圾的铁盘里那两支紧挨着、完全暗黄了的苹果核,感叹道:“看着苹果核在变质,我就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许多细胞正在衰亡。”

女孩只浅笑一下,拿起铁盘走向车厢一头的垃圾桶。窗外初春的夕阳过早地落进空洞的窗户,平原上逐渐暗淡下去的光线好似湖面上缓慢融化掉的薄冰。女孩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远眺着窗外的天际,追逐着最后的残阳。男人借着车厢内昏黄的光,端详着右手。整齐排列的伤痕是钉在河床上的木桩。

两人没来由地沉默了好几分钟,直到几步外餐车的叫卖声把这宁静如丝帛般扯破。两人才意识到,这里还是原来的那节车厢,地面上仍传来固定频率的颠簸,鼻孔周围悬浮着的柴油颗粒更加密集了。

“我有点饿了。”男人一下子表现出与性别不符的娇羞。

“我也有点,先吃饭吧。我这面包有点多,你要吃点吗?”

“不了,我还是买便当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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