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梦境与死亡心理学

敬笃

纠结了太久,终于狠下心来买了一本《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来止住我对纳博科夫的渴望。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俄:Владимир Владимирович Набоков;英: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年4月22日 -- 1977年7月2日),著名俄裔美籍作家。在欧洲生活时期,出版了小说《王、后、杰克》《圣诞故事》《防守》《眼睛》《荣誉》《黑暗中的笑声》《天赋》《斩首之邀》,并发表和出版了一些翻译作品、诗集、诗剧和剧本。剧本《事件》与《华尔兹的发明》在巴黎以俄语上演。移居美国后创作的文学作品《洛丽塔》,是在二十世纪受到关注并且获得极大荣誉的一部小说。1977年纳博科夫因患严重支气管充血病逝。这位久负盛名的作家,除了在小说方面有着超凡的造诣之外,文学评论、散文上也称得上是世界级的。另外,他在昆虫学、象棋等领域均有所贡献。

阅读纳博科夫,必须要怀着一颗敬畏之心,否则就会失去阅读的理智与反思的耐性。阅读一个作家,我们不一定要看他的名气,更应该看的是他的语言与故事。纳博科夫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喜欢用象征主义的手法,刻画人物形象,以超然的方式,完成文体的构建。纳博科夫公开声称自己的小说就是一种揶揄式模仿,而“揶揄模仿的深处含有真正的诗意”。这个天才式的诗人,从不支持写作即模仿,认为单调的模仿是对文学的扼杀。他的小说从不受制于形式的束缚,甚至对时间概念也会模糊不堪,或倒叙、或插叙,让人读来似幻似真,特别是短篇小说《振翅一击》更是形象的折射出了纳博科夫写作的风格。他对情节的设置,并不像大多数作者那样讲究顺序发展或者逻辑伦理,他创造的小说就像中世纪的梦中幻境,让人无法捉摸。他寓言式的写作,看似故弄玄虚,实则是为 了规避写实主义,从而开创了纳博科夫式的超小说。法国文学评论家法朗士认为,“形式是一只金瓶,思想之花插入其内,便可流芳百世。”恰如其分的证明了纳博科夫短篇小说的特点,内容为王是其小说的根本要义。他笔下的人物看着很模糊不清,却有时让人觉着特别深刻、贴近生活,尤其是他对人性、道德品质的刻画,逼真可感。似乎在纳博科夫那里,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这种疏离是故意为之,目的是把读者与小说分开,让读者以“第三者”的身份来阅读,这样能够拓展联想的更宽层次空间,引人思考、耐人寻味。

而纳博科夫本人也是文坛上有名的毒舌头,很多著名的西方大作家都列入他“嘲笑”的名单,比如说康拉德、艾略特、海明威、福克纳、庞德、艾略特、托马斯•曼奥登、帕斯捷尔纳克、托斯陀耶夫斯基、果戈里、加缪等。

他在1967年接受阿尔弗雷德·阿佩尔的采访时谈到海明威,“我第一次读到他是在1940年代早期,读到的全是些什么钟啊,球啊,牛啊的东西,而且我很讨厌。”用“讨厌”一词,足见他嘴之刁钻。1969年詹姆斯·莫斯曼的采访时纳博科夫毫不避言的说道,“我强烈不已地讨厌着《卡拉马佐夫兄弟》,还有冗长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罪与罚》。不,我并不反对其中对灵魂的寻寻觅觅,和自我剖析,但灵魂、罪恶、情感纠葛、社会纪实等等的一切,都敌不过那单调乏味、拖泥带水的找寻过程。”诸如此类的言论还有许多。为何这位毒舌在炮轰西方经典作家的时候,依然受到各类批评家的好评呢?难道是他的自负,引人关注吗?我想必然不是,纳博科夫的魅力,在于他奇巧的语言、不可思议的行文、无法预测的情节,怪诞离奇的故事、玄奥多义的主题、甚至反叛传统的超意识思想,都可以从根本上让无数读者折服。美国著名的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在1964年,曾高度评价纳博科夫的文学成就,“在近10年来,他的小说以其丰富炫目的才智和令人欣喜的沉思冥想而独树一帜,这在美国文学中差不多是空前的。……所以,在这个由各种隐士、怪人和流亡者们组成的参差不齐的美国文学队伍中,把这样一位高傲的移民纳入进来就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了;而作为一位侨民,纳博科夫一向忠实于自己本民族的传统文化。”这是一个至高的赞扬,也是对纳博科夫文学的一个高度概括,从某种程度上看,我总觉得像是一个颁奖词。厄普代克认为纳博科夫既是美国叙事,又是俄罗斯现实主义传统。现在看来,这样的定性也未必过时。在我看来,纳博科夫也是一位哲学家,他善于思考,拷问人存在的意义。特别是长篇小说《洛丽塔》更是凸显了存在主义哲学的经典要义“永恒只存在于理念之中,对时间而言,人的永恒就是虚无。”存在与虚无的对抗,其实是一种自我认知的叛逆,也是对主体灵魂的再证明。

纳博科夫强调,“文学是创造,小说是虚构。说某一篇小说是真人真事,这简直是辱没了艺术,也辱没了真实。”小说的虚构性,可以让其自身的主体性无限延伸,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其实,小说就是现实主义的多棱镜,在这里可以折射出五色光,也可以迷惑众生。

《振翅一击》在纳博科夫短篇小说中的份量有多重,我们暂不定论。但是这篇小说完全契合纳博科夫的文学观,“任何一部杰出的艺术作品都是幻想,因为它反映的是一个独特个体眼中的独特世界。”杰出的艺术品都是幻想,男主人公科恩因为怀念自己妻子爱上了一个小偷,最后自杀的故事,这也是科恩内心深处无法释怀的根源。故事发生在雪山之上,两个场地:一个滑雪场;一个酒店。预设的场景,以及环境,为故事情节的发展埋下了伏笔。在特定的空间范围内,可以将故事发生的若干种可能圈定,孤独的内心也会凸显出来。主人公在狭窄的空间里,不断地收缩想象力,想到了死亡。其实在有限的范畴内,人对死者的思念,会通过他的眼神显露出来,这样的话一个人特别容易误把别人当作逝者,或者会在无意识状态下,对代替者充满好奇。而在《振翅一击》中科恩似乎与此类似,他把那个年轻的女滑雪运动员,当作自己的亡妻,从她身上看到了死亡的影子。纳博科夫把死亡拟作为滑雪坠地,女孩的每一次高高跃起又落下,像一次次死亡的演练。作家借助主人公的思维,不断地演绎着自己的逻辑和悖论,安排死神到达女孩的身边,最后,在滑雪比赛的时候,女孩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高高跃起、重重摔下,于是死亡在此刻是最自由的写照。男主人公,在看待女孩的死亡的时候,似乎又重新回到妻子死亡的记忆中,由此他领悟到死亡的真正内涵。于是,第三者出现了,就是那个人人厌恶的“死神”。科恩与死神对峙,似乎他是这个滑雪场内应该死亡,而没有勇气死亡的践行者,于是在看到女孩死亡的时候,似乎死亡的发生也会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于是,科恩请求他,陪他一起去楼上,见证着他的死亡。这是多么一个荒诞、滑稽的故事情节,作家把死亡写的很轻,把死亡前的挣扎写的很重,目的就是为了让豁然开朗的人,从容面对死亡。众所周知,对死亡的恐惧,是无法避免的,只有直面他者的死亡之后,内心压抑的可怖之山,轰然倒塌,对死亡的态度也会转变,开始渴望。

纳博科夫是一个善于运用想象力的作家,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不应该是个严肃文学的作家,更应该是个科幻作家。他在《振翅一击》中虚设的幻象空间,在虚无与实存之间,展开了一次“自我辨认”的较量,是关于梦的亦真亦幻,是关于精神分裂的犹疑不决,是关于死亡的恐惧与向往。科恩的认知,跟着女孩的出现不断地发生着变化,似乎在他的脑际一直萦绕着“死亡”的概念,只是那个催促他走向死亡的加速剂还未出现。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法回避的世界里,必须要面对“存在之为存在”的问题。 死亡是一个超越自我的哲学命题,我们是化身为神,还是化身为鬼,大概只有作者自己在抉择。西方人会将死亡看的很轻,所以他们会把“神”联系在一起,故而有了“死神”一词,而我们中国哲学中对死亡的厌恶与恐惧,造就了与死相关的词汇,多以“死鬼”、“丑死了”为主。这两种差距的存在,使我们理解这篇短篇小说,必须要转换思维,才能从本质上参透纳博科夫意义上的死亡。肉体死亡与精神死亡,从本质上存在着区别,这种区别是心理学上的,也是哲学意义上的。

纳博科夫意义上的死亡与死神勾连,人在绝望的时候,生存与死亡,便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死神将以何种面目出现,成了作家最关心的问题。“科恩在紫罗兰色的树影里站了许久,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沉寂,令人恐惧。树枝的花边在瓷釉般的空气中发出寒气,如同吓人的童话故事一般令人心惊。”、 “他详细地审视了一下他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忧郁脸庞,眼白上布满了血丝,花格蝴蝶领结闪现在一间浴室里明亮的穿衣镜中。”、“她吸了一口冷气,闻闻花香。她的头发看上去湿漉漉的。她脸上有点不对劲,科恩觉得奇怪。”、“刹那间他的心揪成一团,撕裂般难受。然后它又膨胀,怦怦狂跳。”、“宽阔的床上仰面躺着伊莎贝尔,穿着开领的睡衣。一只苍白的手垂下来,指头间夹着一支还没燃尽的香烟。”、“伊莎贝尔靠着墙躺着,看上去就像一堆抖抖索索的黑丝绸。”、“就是明天,因为我要在能控制自己全部能力的时候死去,在朗朗白昼清醒地死去。现在,我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之中。”、“伊莎贝尔正沿着陡峭的雪坡疾驰。一瞬间,他看见了她鲜亮的脸,她湿光闪闪的睫毛。带着一声温柔的口哨声,她从蹦床上腾空而起,向前飞去,挂在空中一动不动,钉在半空中的十字架上。紧接着……”、“科恩像个瞎子一般走上楼梯。”伊莎贝尔、科恩走向死亡的变化历程,在这一连串的面对死亡或者向死而生的碎片中,科恩从中悟出了死亡的真谛。死亡意识一直围绕在科恩身边,当一个人满脑子都在想着死亡的时候,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死亡密切相连。文章的两条死亡线索,一个是伊莎贝尔的向死之路,另一个是科恩的精神幻灭之路。尤其是那个被杀死的天使,串联了两者的死亡,这是幻象还是世间真有天使的存在?不得而知。

如此精致的短篇,勾勒出庞大的叙事主题,而且还完成了灵魂的转换,着实令人震撼。我相信古今中外的作家,也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复杂的人物心理变化与抽丝剥茧的精神升华。小说看似模糊,却又如此的清晰,仿佛一个精巧的迷宫,让人在迷宫之内半梦半醒的跟着纳博科夫一起,巡游、跳舞。“振翅一击”寓言着人生的振翅一击,就像伊莎贝尔的奋力一跃,然后落下的那个过程一样,充满奇幻。

纳博科夫曾说过,“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经历着两种力量的斗争:对独处的渴望和走出去的冲动。内向,即对自己内心活跃的思考和幻想的兴趣;以及外向,对外面的人和可见之物的兴趣。”这种走出去的渴望,对于科恩而言就是走向死亡,通向他人生的彼岸。在纳博科夫看来,“作家不仅是讲故事的人,还应当是教育家和魔法师,而大作家则是集三者于一身。” 毫无疑问,纳博科夫正是集三者于一身的那个作家,而在这三者当中“魔法师”当属他的首选。犹记得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夜读纳博科夫》中有这样一段话,“命运、漂泊、逃亡、流放,世界遗弃了我们,可我们怎能遗弃世界。我不懂夜晚的星星,为什么总是躲避月亮?也许,这正是黑暗吞噬一切善与恶的刻意之举,风作为使者,走进每一个人的灵魂之渊,因为在那里,纳博科夫在休息。”来延续我对纳博科夫的爱,似乎还适用。

纳博科夫强调,“风格和结构是一部书的精华,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所以在这里为了不让思想变成变成空洞的废话,我必须搁置手中的笔,让他的作品自己说话。跟着纳博科夫一起走进他充满幻想的王国,在人生的孤岛中,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吧。

2019年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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