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记本里很少有文字,只是许多日期与单调的阿拉伯数字间毫无意义的组合:1983/9:72 1983/10:62,1984/11:61……。其中,最晚的日期停留在1987/12:2。施兰因实在无法猜出每组日期中最后的数字代表何种含义。很明显他们有一些已超过了六十,所以这一定不代表分钟。从1983至1987,每组最后的数字绝大部分有依次递减的规律。而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标有:1984年十二月二十三日Guo shaoxiong Xu xiaolan。郭绍雄徐晓岚?施兰因情不自禁地读了出来。这两个名字曾在铁盒内的资料中出现过。而且许多来自全国各地与这两个名字读音相近的夫妇都被标注在了同一张信纸上。
施兰因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发现这本笔记本有好几页已经被人为撕去,这又是为什么呢?:“宥纯,你在哪里?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或许你也同样在被自己的家人蒙在鼓里?”施兰因反复自言自语,不久便在书桌上沉沉睡去。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赵宥纯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但无论施兰因如何呼唤女友,宥纯都无动于衷。转瞬间,她开始蜕变为一具干尸。干尸又以极快的速度分裂成八个形态各异的男男女女。他们口中所发出的各种呻吟声此起彼伏。施兰因见这些人开始张牙舞爪,他们似乎都想要在原地扑倒正处于噩梦中的兰因。不久,这八人身上的衣物与血肉居然开始一片片、一块块地从躯体上消失!直到所有男女成为骇人的骷髅,却还陆续往他的方向围拢。在梦中被不同负面情绪所包围的施兰因,仿佛早已不再是他自己。
又是个周末的夜晚,离赵宥纯去世也有六天了。在她经常光顾的一家粤式小饭馆中,施兰因与季满军正围坐于角落处的餐桌边。滴酒不沾的施兰因破天荒地要了两瓶黄酒。他给自己酒杯斟满后便举向季满军:“听我妈说,你在车间的这些天表现相当不错。无论什么技术活居然都能一点就通。说明我看人的眼光还不差吧!要是现在你……你赵姐还活着,我们俩就能一起来敬……敬你一杯。这该多好啊。可是她今天已经大殓了。咳不说了,老子我在这先干为敬。”明显想喝醉的他连续抿了几口,才把杯中黄酒勉强喝完。这已是今晚他第四次把满杯的黄酒一饮而尽了。季满军这时乘他杯中还没有酒,便立刻为他倒了杯饮料。他还问道:“施哥,人死不能复生。听说肇事者并不承担任何刑事责任。而且你和赵姐还曾经和他打过交道。他到底是谁啊?”
“周明宇!周明宇这个大混蛋!”施兰因虽然已开始说话大舌头,但此时他神志依然清晰。
“什么?是他?就是常扮鬼上身骗些钱财,还自称自己是阴阳人的周明宇?”季满军激动地站起身后又重新坐下。
“对,就是他!这个混球!你……你怎么也会认识他?”施兰因明显来了精神,酒也有些清醒了。
季满军喝了一大口饮料,继续说:“我和他何止是认识。在我刚来这城市没活干的日子里,是他在街头收留了我。周明宇先是让我当他走阴时的托,我并没有答应他。后来他又指使我偷一家大户人家的值钱古物。听说是那家女主人来走阴时把他当成死去的亲友才在无意中透露的!姓周的为了让我顺利得手,不但把地址写给我还教了一些撬保险箱的技巧。但我一见他从女主人包里偷来的古物照片,就一万个不愿意!后来他又让别的未成年人去偷那仕女木俑!得手后,他们特意找懂行的看过,人家说那可是汉代的工艺。”
“汉仕女木俑,居然一开始是周明宇叫你去偷的?那天,有好几辆摩托车路过大排档。其中就有那混蛋周明宇,你是不是也早就认出他来了?”施兰因惊呼,他母亲是走阴时才无意泄露木俑藏身之所的最初判断,如今才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
“那时候实在没有这个勇气和你们说这些。我也是被他控制住才去做一些街头抢包的勾当。他曾给我吃给我住。但自从我拒绝干任何上门盗窃的营生后,也就自然被赶出了这个圈子。况且我最后确实没去偷那什么木俑。因为……因为从他给我的照片看,那少女五官竟长得和我家痴呆妹妹一模一样!我实在有些害怕!”季满军满脸的委屈。
施兰因一口气喝完了酒杯中的饮料,对着季满军说道:“那木俑是我妈朋友的遗物,我已经把它找回来交了公。你说木俑仕女长得和你妹妹一模一样?你妹妹现在在哪里,我很想去看看她!”一直对侍女木俑所展现的女子有难以描述的好感,施兰因对季满军口中的妹妹也就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咳!我妹妹是小时候发热才造成的痴呆。也没什么好瞧的!村里人都说这娃娃可惜了。她从小到大就与一般的弱智不太一样,那模样可是周正得很!才十五岁不到,十里八乡为自己傻儿子甚至是正常儿子说媒的,就踏破了门。但我爹妈可一家也没答应,两个人都说宁愿养我妹妹一辈子!我是南山人,外省人都知道我们南山省特别穷,老家又是住在山区。许多人可连媳妇都娶不上!否则我爸也不会跑大城市来讨这份苦差事了。”季满军叹了口气。
“你老家南山省哪个县?”施兰因接着问,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都是解放前就从南山省迁来上海的。在家庭氛围的耳濡目染下,他自小就能说一口纯正的家乡话。
“万平县威满村。咱们那地方可真是穷得叮当响啊!”季满军回答。
“那咱们还算是大半个老乡,我祖上来自于南山省宏犁县中广村。听家里的老人说,那地方可是比万平县更加贫穷的山区。解放前,当地每家人连一套外出的衣裤都备不齐!对了,趁我现在还没去加拿大,你选个时间和我一起到你老家走走看看?”施兰因十分认真地说。不知为什么除了好奇心他对季满军的妹妹,那酷似汉仕女木俑的失智少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那有啥好看的?实话说要不是亲人都还在老家,连我都不太想回去。等哪天有了钱,我可一定要搬到这大城市里立足定居,娶妻生子。施哥你真的要去就住在我家吧,我妈烧的土菜对城里人还是相当有吸引力的!咱那里散养的鸡才算是真正有鸡味。”季满军夹了块鸡肉给施兰因。
“那咱可就说好了。来,咱们再干一杯!”未等季满军举起酒杯,兰因再次提前一饮而尽。
送别满军,施兰因踉踉跄跄地走在马路上。这里每走一步都有他和宥纯留下的足迹与各种片段!她每一个举手投足都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如水中之月。斯人已去兮,生者同悲戚的感受,一年里他竟先后饱尝了两次!所有的美好愿景与山盟海誓都随着亲人与挚爱的永别而早早化为毫无意义的泡影,老天甚至连一块完整的残片都不曾施舍给自己珍藏。都说爱情只是一时的激情或是存在于人体内并不长久的激素。但就算是今生对她的爱逐渐消亡或是一拍两散、互不相欠,也比如今彼此之间的生离死别要好上太多!那乌黑的长辫子,清澈见底的双眸在他眼前总是挥之不去。即便前世他们余孽未了、即使往昔她有愧于他、哪怕彼此生生世世是一对冤家,但此生的怨与恨也应早已消逝在两人曾经你侬我侬的情景之中了啊!
施兰因又想到了季满军的妹妹,那个素未谋面的失智少女。是什么机缘让她和远在二千多年前的木俑仕女遥相呼应?怎么又会想起她,自己不是在想着宥纯么?施兰因使劲摇了摇头,再次望向四周。前方竟然就是赵宥纯家所在的建设小区。酒精的作用促使他摇摇晃晃地拐进了这个小区内,他只是想在这充满回忆的氛围中多待一段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
当施兰因路过女友所住大楼时,他时不时朝前面那一大片绿地望去,那块区域就是赵宥纯父母偷偷埋铁盒子的所在地。它恰好处于整个小区绿化带的角落。即使在凉爽的夜晚,也少有人会刻意经过那里。反倒是靠小区中央的绿化带吸引了不少居民们在那纳凉聊天。孩子们纷纷在此互相打闹嬉戏。在这凉风习习下的仲夏夜,施兰因一边思念着宥纯一边醒着酒。时间就在恍惚中消散得飞快,小区的居民们开始陆续散去。他却依然坐在靠近那片草地的木椅上,独自哼唱着伽明的老歌。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也没有人会去打搅他。万籁俱静下任时间飞逝的感受,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此失去了重心。
不知过了多久,室外早已空无一人。突然从宥纯家的大楼中窜出来一个熟悉的黑影,他拿着一把铁锹和一个文件袋径直走向前方那块草地。而在他停下的地方,正是那块埋铁盒子的区域。此时他放下文件袋,竟直接拿起铁锹开始挖土!借着月光,已迅速躲藏起来的施兰因看清那人正是盛炜!他已完全从微醉状态中清醒了。
只见盛炜挥舞着铁锹迅速翻动着那片草坪。充满戾气的他在干活时依然显得狠劲十足,仿佛要把生生世世的遭遇都发泄在这一片绿地中。很明显他是知道那块区域藏有铁盒的。过了很久,他才不甘心地停止手下的活。盛炜终于意识到这块绿地并没有什么东西。他跪在草地上开始掩面抽泣。一个男青年在月光下默默哭泣的场景让施兰因也开始为赵宥纯的死而暗自悲伤。
只见他把那文件袋打开,一张张地翻看着其中的信纸。许久,他又重新把这些纸归拢放回文件袋里。宥纯表弟好像原本要把那些信纸一同与铁盒埋葬的!施兰因暗自思忖。盛炜此时才艰难地站起身,缓缓拿着铁锹与文件袋走出小区。而有一张纸却从文件袋中掉出,他却丝毫不知。这一切,施兰因都看在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