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建设牌摩托是镇子上头一种电火花塞、双排气管、单杠直列大油箱的摩托车;毫无疑问,老莫是镇子上最早骑上建设牌摩托车的那批人之一。
那一天,老莫把他的摩托车远远停下,排气管像狼狗一样呼哧作响,老莫屁股不离摩托,张口却不吱声,只见他胳膊抡起来,招呼我上车——哦,于是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阔别重逢。
老莫说带我去钓鱼,我就随他去钓鱼。
他把车斜倚在河堤上,七月里娇嫩的车前草碰到滚烫的排气管,于是温顺地瘫软、焦黄。老莫提着网兜和鱼竿走前头,我怀揣鼓囊囊一包鱼饵和豆饼跟后头。
豆饼散发浓烈油香,类似阳光的味道;老莫当然是垂钓好手,支好钓竿他便再不言语。当天的事情好像就是打这儿结束的,记忆只剩下水面不远处一只标志红绿黄三色的鱼標。
鱼標上下窜动,展示着类似命运或者说悲剧的东西——如果你不是一名合格的垂钓者,我只能说,这种焦灼的等待像极了某种时间的陷阱——直到手表的滴答再次将我唤醒,我便依照老莫的嘱咐,将大把大把轧碎的豆饼撒在附近水域。
随着豆香溶解,水面之下可以见到暗紫色阴影麋集。不多时候,鱼標嗖一下钻到水里去!我心头一紧,大气不敢出,再看老莫却还坐得稳当:他知道这多半是小鱼扰钩!等到鱼线霎地绷紧,钓竿终于在拉扯之下完成一个漂亮的弧度,我便知道老莫和水底下的家伙较上劲儿了。
老莫任他耍动,只是扽紧手头的竿子不松劲儿。等到上钩的家伙终于筋疲力尽,你只管取来抄网,缓缓伸过去,下手!这便叫做"渔获"!
老莫钓上来半大不小亮晶晶一尾河鲤,卸钩的时候鱼出乎意料地驯服。我感觉手头格外黏糊,翻手一看,那鱼的一侧身子已经腐烂,鱼鳞脱落之处渗出病态的粉色。
腐败的味道开始扩散,老莫丧气地把鱼收进网里。摩托重新点火,看来老莫对这地方并不满意。
我们行驶在云水河单调而漫长的河堤上,道路坑坑洼洼,你因而更加感受到建设牌摩托令人舒服的避震设计,阻尼油簧在车身颠簸下恰到好处地抖动压缩,镀铬涂层反射出好看的金色光泽。
我们骑着不知疲倦的钢铁机器,朝着河堤并不存在的终点接近,日光逐渐消退,平坦的草滩开始渗出墨绿色的死水光泽,河道中飓风骤起,水草掀起波浪,暗紫色阴影便在草滩上浸染,蔓延。
我正是在这个时候感到寒冷的,约摸着车子已经驶出云烟镇,河堤越发之窄,路上野草越发之深。尽头依然遥不可期,我抖动着牙齿开口。
"老莫,咱上哪儿?"
"往西。"
"往西去哪儿?"
"榔口。"
老莫的回答被风吹散,我在心里估算,起码要七十公里呢!看样子今晚非的在木鱼镇歇脚不可。
车到木鱼镇已是后半夜,我精神恍惚,眼皮沉重,隐约感觉老莫在一片水流轰响的指引下驶进某片厂房。
我眯起眼,看见众多整齐排列的格子窗之中燃着每一盏高压钠灯,白光闪耀像是无数只老练的眼睛,盯得我后背发毛。
摩托车发出疲惫的喘息,我和老莫终于让双脚着了地。他领我走进一间小屋,门一打开就有暗黄色柔软的光线打在身上,一股咸腻的气息笼罩着我,逼仄的房间有一半面积给折叠床占据,床上半掀开的被褥之中还混杂着色彩低劣的衣裤,我想整屋子的潮润气息就是从这儿发生的!
老莫瞧见了或者没瞧见,翻仓倒柜找到一柄小剪刀。他取过下午钓来的腐鱼,小心放在脸盆里,他用剪刀的刃口小心刮去鱼骨一侧的腐肉,冲洗干净,开膛破肚。
蛋青色的鱼肚内容物软绵绵地淌出来,肠道之间夹杂几条悠长的白色绦虫。不过老莫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手脚利落,我抽一根烟的功夫,那鱼已经漂亮地穿在竹筷支成的架子上。
随老莫站起身子,我这才看到门口已经站了一个毛头小子,那家伙瘦削不堪,眼睛深陷,两只突出的大眼珠子直楞楞盯着老莫。
老莫把晾好的鱼交给他,他接过鱼让开门缝。我随老莫出门去,路过之时看见那小子淡青色的脸蛋,之上生满粉红的 痘痕。
他时不时腾出一只手去挠痒,指甲划过之处脓液流淌,这种疼痛令他张大嘴巴,呻吟然而无声。老莫无奈的摩挲他的脑袋,痛苦似乎随之得到减轻。老莫于是说:
"把鱼交给你妈。"
孩子一路飞跑,消失在水电站轰鸣作响的夜色里。
老莫带好房门,重新跨上建设牌摩托车。他没有招呼我,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我迟疑半晌,但老莫的眼神很快使我妥协!
我分不清他那疲惫的神系是乞怜抑或淫威,我整个人瘫在后座上,感受坎坷的路感向黑暗延伸。
车子过了木鱼就来到松柏镇茂密的冷杉密林之中,我们整个呼吸浸泡在浓雾里,盘山公路虬曲缠绕。
过了松柏,再从洪坪隧道出来,穿过整个城固县——到达榔口的时候,天已放亮,连人带车被露水打湿。
老莫带我到榔口乡养路道班,破败的桔色緌房因为有人到来而稍微显示几分生气。
开门的是一个欣长的家伙,他看起来和老莫年龄相仿,但显然要瘦得多,也颓得多。就像是斧子劈出来的一个人,他抵住门桓站立,失去依靠,就会一下子瘫倒。
他也是浑身湿透,比起我们被露水打湿的狼狈,他显然是掉到水里去了。半透明的衬衣紧贴皮肉,拓印出条分理晰的肋骨。
"这是孙传贵。"老莫说。
"我给你们生火。"
他的声音就像水烟袋的嘀咕,浑浊而潮湿。
干燥的松木椴燃起青烟,油脂香气荡漾而来。在火光照耀之下,我才看清这家伙脑瓜后面隆起坑洼的红疙瘩。老莫换上干爽衣物就急忙起身:
"我要走,时间紧。"
"河道全毁了!"孙传贵几乎是用祈求的语气,"山洪一来,那里什么也没有。"
孙传贵说罢便朝后山怔怔地望过去,老莫看着他满头的红疙瘩叹气。我上杂物间取了 笤帚和麻绳,老莫便了领我上了屋后的土丘。
他指一指那棵三丈高的松树,我看见一颗巨大的蜂包。蜂窝生在枝桠丛生处,像一个毒瘤吸附在一棵树最精华的部位。
肯定是马蜂窝没错,我们一靠近就触发了它们警觉的嗡嗡声。老莫这下确定了孙传贵为何是那副病殃殃的样子,他别一把弯刀就爬树。
起初一段光秃秃的主干很难爬,老莫首先使弯刀在树身劈开豁口,脚下有了着落,再往上爬。
如此劈了五六遭,老莫攀上第一级树桠,他站在岔口喘一口气,紧接着麻溜儿爬到蜂包跟前。
老莫扽一扽手中的麻绳,我便系好竹篮,盛着破笤帚给他顺上去。他接着苕帚,咬牙切齿地点燃它!
棕毛燃起茂盛的青紫色烟雾,隔大老远的,肥胖的胡蜂就开始往下掉。炸开锅似的,蜂鸣声陡然咆哮起来。老莫带着某种复仇的快意捣烂蜂包,大把大把摘下黄晶晶的蜂巢,竹篮子不一会儿就盛满蜂蜜的甜香。
就在老莫享受着侵略带来的快感时,他没注意到一块蜂巢连带着树皮被扯下来,腐朽的松树破开一个大窟窿,大批隐藏的工蜂从破口处一哄而出。
苕帚已经烧得光秃秃,老莫招架不住,扔下竹篮便从树上滚下来。我们在马蜂的报复中尝到苦头,老莫拽着我往道班旁边的河水里滚。高山深涧的水冰凉刺骨,
我努力在水下睁眼,只看见黑乎乎一片。耳廓灌满沉闷的回响,仿佛身下有沉默的恶兽搅动水流。
不知道是针刺还是蜂刺的大面积钝痛整个掏穿了我,在老莫的拉扯下我爬上公路牙子,马蜂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寒冷和疼痛证明他们曾经来过。
我拖着两条腿回到道班小屋,老莫捡回装有蜂巢的篮子。他添两把柴禾,我重新感受到温度。火光照耀下,干瘪的蜂房内壁上着一星半点儿蜂蜜的光泽。
"孙传贵为这玩意儿吃了苦头。"
老莫嘟嘟囔囔,我便叫孙传贵吃蜜。床就在墙角,我叫唤两声也没动静。我急不可耐,伸手扯被子,被子就耷拉下来——床褥冰冷——这种可恶的感觉又盯上我!老莫扳过孙传贵的身子,我听到僵硬的声响——
孙传贵已经死了好久。他就像尸体那样躺着,身体湿润,淅沥沥滴水,是一副尸体应该有的样子。
我看见他的后脑勺,猩红色的肉疙瘩正在腐烂,蛰咬的伤口处,黄晶晶蜂蜜样的液滴流淌。
老莫把尸体摆正,继续清理蜂巢上的木楂,他动作紧张:
"这里没有鱼了。"他对我说。
"得赶紧出发!"他说。
"去哪儿?"
"沙河。"
一股厌倦的腥味冲进我的鼻腔:他老莫已经从云烟镇跑到木鱼,穿过洪坪、松柏,现在刚在榔口歇歇脚——这家伙又要去六十公里外的沙河!不知尽头的旅程让我愤怒:
"不去。"
温顺的老莫突然起了变化,他不再看我,他开始大口咀嚼手中的蜂巢,蜜的甜香在他口齿间弥漫:
"沙河有大鱼。"他说。
我不知道是屈服于他的话语,还是屈服于蜜的甜香,我什么也不说,争抢着掰碎蜂巢往嘴里填。
我嚼到了久违的甜味,来自马蜂幼虫的肥腻汁水充斥我的口腔,麻木我的味觉。等我们吃掉整个马蜂窝,就感到力气从肚腹升起。老莫重新点火,那摩托就轰轰叫起来。
我隐约感觉到这摩托的后座像是某个归宿,当我满怀抗拒坐在老莫背后,命运对我来说才变得驯服。
老莫已经驶入渺无人烟的林区,蛮荒的沙石路面从浓雾之中显现。除了两行车辙,路面密布荒草,沉重的松柏杉香气麻痹我的视觉,魁拔的针叶乔木直指天空。
在这些巨人跟前,原本骨肉健硕的建设牌摩托车显示出跳蚤式的渺小。熄火,停车,老莫拔出车钥匙,一头扎进黑色森林的迷宫。
来自木材的新鲜气味充实了我们的饥饿感,老莫试图找点什么吃的,我尾随在他身后,仔细辨认针叶松。待找到了,老莫就跑过去,拼命蹬踹树干,这时候如果有生长成熟的松果球,你就得小心脑袋了。
"像一个宝塔。"我指着老莫手里东西说。
"当地人就叫松塔。"
老莫捡一个松塔,掰弄几下,从那褐色的鳞甲之中,几颗松子跳出来。坚硬的、肥腻的、羟酯的香气极大满足了我们的欲望!老莫大把大把咀嚼坚果,再像牲畜反刍吐出残渣。
饥饿得到缓解,目光开始慵懒,失去了欲望的摆布,他几乎是垂头丧气回到摩托跟前。钢铁的机器已经狼狈不堪,树叶和泥土堵塞了前叉和碟刹,老莫支起脚撑,轰一把油,让车轮子在空中旋转,让轮穀中的泥土飞溅起来,于是更多的杂物阻塞花鼓与牙盘,那摩托一边喘气一边抖动,终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浓烟散尽,老莫从泥地里捞出鱼具,它们已经不成样子,老莫愠怒地摔打钓杆:
"好鱼还没上过钩!"
他只想好好钓一次鱼而已。
"我们去九道!"那几乎是一种命令,"时间紧,得赶紧出发了!"
建设牌摩托车走的愈加吃力了。经过一路泥泞,现在的车子不免在行走中产生吱呀呀的穀簌,盘山公路更加陡峭,我们攀爬着漫无尽头的坡度。
走完沙河大桥,走完九道十八弯,停在一处平缓的山谷,我终于见到比榔口更加破败的九道弯道班。
老莫用一把锈蚀的小钥匙捅开房门,霉败的味道凝固在空气里,房子空荡荡,窗台上一只"龙泉牌"空啤酒瓶压着一片纸:
水洗砂,一百七十方
施工队什么也没留下。老莫把纸片叠好放在左胸前的衣兜,他躺在门桓,看到路对面的"九道河"。
河道还是浑黄一片,漂浮的树干挡住了上游冲下来的母猪尸体,我在屋子里都能看见她蛋青色的肚皮上,两排茂密的奶头肿胀不堪。高山之中云雾涌动,像是一片稀薄的湖水悬在头顶。
"雨随时要来呢!"
我们协力把蠢笨的摩托推进屋里,没有电力,老莫打着手电筒仔细清理他的摩托。
它把车架支起来,于是两个轮子就都悬空了,如同一台精密而复杂的手术,地上依次陈列拆解下来的零件,有护链板,来令片,花鼓与轴承……
擦车的功夫,我按老莫的指示把两只篾篓安插在急水之中。那是一种留着倒刺形进口的竹篓子,食指长的黄槡鱼钻得进去却游不出来。
下好篓子,我就站在干岸上等待。很快,流淌的雾气把我裹个严实,灰白色视野下,山里的东西都变得轻飘飘,坡上不时有滚石落入湍流,那声音小之又小,细之又细,仿佛在这蒙蔽之下有巨大的阴谋运行。
我觉察到雾气正在凝结,绵密的水珠下落。从足跟开始,刺骨的寒冷开始将我吞没——
"涨水啦!"我终于意识到。
河水在浓雾的掩护下已经没到膝盖,激流轰鸣的背景中可以听到雨滴敲打河水的急促节奏。水面陡然开阔,刚刚下竹篓的地方已经寻不着,几经摸索,只找回一只。
好在打开盖子,看见七条蹦跳的小鱼儿,也算是渔获了。
回到房子,老莫已经生起炭火,他的摩托擦拭一新,再看到我带回来的小鱼,不由得欣喜,"咱们可以炖鱼汤了。"他快活地告诉我。
老莫找到施工队留下的脏兮兮的黄铜火锅,刷洗干净后添上火堆里掏出来的松木碳渣,澄净的雨水在火锅里慢慢升温,老莫就趁这功夫给黄槡鱼开膛破肚。
黄槡鱼没有鳞,褐色的身体滑溜溜。老莫用刀片划开鱼腹,拇指一撅就剔除内脏。他特意把鱼鳔摘出来,我兴奋地告诉他:
"这里头是胶原蛋白。"
小鱼伴着野葱,香味儿就从汤水沸腾的"咕嘟咕嘟"里发出,我想这可能是一路上最令我欢愉的事情了,我久违了的唇齿滚烫的滋味。
老莫拾掇内脏往屋外扔,我趁他出门的机会偷偷拿起勺子。汤水炽热从舌根儿一路灼烧下去,我吃了大苦头,就在这时候听到老莫的叫喊:
老莫站在路中,浓雾里只看到他一个轮廓,再他之前,隐隐可见庞大的蓝色阴影——那是汽车!我几乎可以确定,我已经听见柴油引擎独有的聒噪。
汽车缓缓移动,老莫节节败退,这时候我可以看见货车挂厢里灰白发青的沙子。车轮步步紧逼,终于把老莫掀翻路边。倒在排水沟里的时候,老莫也许永远都搞不清楚他们是怎样悄无声息把三十吨水洗砂装车,但现在他很清楚,这几个小王八蛋今天是过不了他老莫这一关了。
严重超载使得汽车行动迟缓,老莫不等爬起身就招呼我,我回屋把摩托推出来,那铁的机器不知在什么时候偷偷衰老,我推得沉重,我推得狼狈,在车身的亮丽外表之下,整个轴枢与齿轮都已锈蚀。
老莫咒骂着抢过车把,摩托在他的推搡下发出类似钢铁断裂的哀鸣:
"建设啊建设,你是埋怨了?你是走累了?你是不中用了?你是晕头转向了?"
老莫疯狂拉扯风门,老莫拼命挣踹脚蹬,那辆建设牌摩托就像一个饱经蹂躏的女人,在老莫又一次发力之下颤栗——它咕噜两声,排气管终于泄出浓重的黑烟。
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对那辆建设牌抱有戒心。我不愿上车,我再也不愿跟着老莫,可是当他回头瞪我的时候,我便又顺从了。
老莫疯了似的追赶汽车,摩托在前进中隐隐作响。那声音像是濒死前的呻吟,在浓雾之中扩散,扩散,没有回声,没有共鸣。雨水打湿我裸露的皮肤,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我开始战栗,开始发抖。
道路永无止境,我早已驶出主道,驶向不知所往的深山野径。车子终于在一个山洼转弯处停止,我越过老莫的肩膀看见蓝色卡车堵住去路,车上下来两人或者三人,我瞧不清楚。老莫厌倦的看一眼表:
"时间不多了!"
老莫无奈地走上前去,我扶着摩托跟在他身后。雾气依旧浓重,汽油和钢锈的味道浑浊不堪,我的视力就此丧失:
光影摇晃,色彩之间失去界限,视野中闯入毛茸茸的阴影,沉闷的敲击,一下,一下,到底是来自何处?
晕眩袭击,头昏脑胀,我在泥潭之中滚动,老莫已经抛弃我而去,他的形象在我十米之外,像极了童年时代劣质的动画影片,一下,一下,敲打还在继续,来自铁器的撞击……
是寒冷还是别的什么,时间在某一刻重新触发我生命的开关。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老莫仰面朝天躺在蓝色汽车跟前,车轮缓慢启动,缓慢靠近,缓慢碾压,缓慢碾压老莫的肢体与破皮掛。
他的肚腹变得柔软,他的骨头极为驯服地贴合车轮橡胶的每一寸周长。道路,永远作为轮子的帮凶,汽车得以顺畅加速。左后轮的挡泥板挂着老莫的裤脚,后者显得疲惫不堪;因为后背紧挨着路面,坑洼颠簸令他的面部疯狂抽搐。
拖行百余米,老莫撞上建设牌摩托,停在我脚边,现在我们重新躺在一起,饥饿与困倦暂时接管了我们的记忆:
"先睡一觉吧。"老莫说。
我没有回答他,继而落入潮湿的梦魇:漫长的沉睡之后,我们重新爬上伤痕累累的摩托,跌跌撞撞回到九道弯道班;
小屋里,火锅炖鱼恰好煮熟,我贪婪啮噬鱼肉与骨头,天色放晴,温度回升,摩托轰响,老莫复又飞驰在平坦的柏油路;
我们穿过沙河、洪坪、青峯、云梦,我们回到云烟镇的二十里长堤,我们卸下钓竿与网兜,那里头满是老莫沉甸甸的渔获、松子、蜂蜜——
时间不多了——
老莫的声音把我带回到那个久远的潮湿的山洼,"时间不多了,"他告诉我,"快走吧。"
因为汽车碾轧的缘故,老莫显得扁平而舒展,他的胸腔和腰腹一样柔软,他弓起上半身,就像河虾,他沉重地呼吸,整个身体便由鼓胀开始泄气。
说实话,他的样子令我厌恶!
"我不走了!"我跳开一步,大声吼叫,"你走吧!"
老莫沮丧而疲惫。他的眼窝和鼻子都已深深陷落,镶嵌在骨骼的轮廓中,他局促的脸上依旧看得见深刻的挫败感。
"老莫,你走吧!"
我几乎是祈祷,几乎是哀求,几乎是诅咒!老莫自此不再回头,他跨上摩托,把同样扁平的右脚扭转九十度以便踩稳脚踏。
我不知道车子什么时候发动,我不知道老莫何时起航,事情只是在寂静中发生,老莫走了。
是的,老莫走了,我并没有随他而去,我朝着车辙的反向,走回来时的路线。一个又一个沮丧的弯道,一次又一次坑洼与起伏,我没有手表,看不见星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或许是一天,一个星期,还是一个小时;又一段崭新的柏油路从浓雾之中探头,我便知道我再次回到云烟镇熟悉的长堤与码头:
那时候的马路熙熙攘攘,数不清的摩托来回穿行,那时候镇上流行男人骑摩托,女人坐摩托;那时候镇上最流行的是一种"建设牌"摩托——
毫无疑问,那是镇子上头一种电火花塞,双排气管,单缸直到大油箱的摩托!好听的轰鸣声就这样靠近我,停下来,对,那是老莫!毫无疑问,他是镇子上头最早骑上建设牌摩托的那批人之一,他的摩托沾满泥土,风尘仆仆,"建设"二字斑驳脱落,少了一个"走之底",可是这些都不能阻碍老莫轰鸣油门,整装待发。
"上车!"
——他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