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弯弯拐拐千曲百回,有个湾,不大亦不小,叫湾碧——这名字,晶莹得似乎稍一触碰便会发出叮咚之声,好听。以我所知,“湾”有三解,其一乃使船停住,如“把船湾住”。“湾碧”湾的却不只是船,还有“碧”、有“绿”,有几处古老傣寨,有一派古老生机,有一种让人惊艳的美。
马淑吉出生时,穿着一条老火草筒裙的湾碧,已然走过千百年。在那里,她长到七岁,便外出读书,走出了湾碧。她以为,家乡会永远在那里等她归来。七岁的人儿,虽然小得像一粒豆,记忆却亲昵、悠长,如一罐黏黏的蜜。就像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在《桌上的蜂蜜》(倪志娟译)一诗中写道的,湾碧——
它用柔软无形的
花的精魂,填满你,它滴下
一根头发似的细线,你跟随它
从蜂蜜罐到桌子
那根“头发似的细线”,黏稠,香甜,一直牵引着那个叫马淑吉的女孩儿的心。每有假期,那个纯朴的女孩儿,都会回到金沙江边的那个村庄,享用她熟稔的、蜜一般的、越来越浓的乡情与亲情——
到门外,到地上,
它不断变稠,
变深,变宽,经过
松树枝,潮湿的大石头,
山猫和熊的爪印,进入了
森林深处,你
匆匆放倒一些树,剥掉树皮
不久前,我刚去过一次金沙江边的白马河村。那里离湾碧已不太远,仿佛一处彼岸,崖岸黝黑坚实,沙滩灰白松软,静谧无声,可安心做梦,睡到地老天荒。却哪知不远处的湾碧有那多艰辛,艰辛到如马淑吉所说,带一捧土进去,都是扶贫,更不知在那般艰辛中,她的乡亲依然在以织绣火草筒裙那样一类的古老方式,追求着美,追求着艺术——或许她们只说那是生活之需,是手艺;而艺术之美,却可以抗御生活的严酷——要不,在那样艰辛的日子里,我们能拿什么去告诉自己,人生还值得活下去?
是的,美的是一袭火草筒裙,也是火草筒裙包裹的那些村庄,那些傣族乡亲。筒裙我见过,火草筒裙倒没见过。穿筒裙的女人,袅娜如风,轻俏如云。而在湾碧,那些穿火草筒裙的女人是怎样的?我无法描述,只能听马淑吉的娓娓讲述。有日常的:
在窄狭的屋巷,在简朴的厨房,在火塘边,那些走路的、做事的、煮饭的妇女,穿着优雅的火草筒裙,回头凝望间,惊为天外尤物,仿佛已不属于这个尘世。
也有在演出中的:
沉沉夜色中,在千万支手电筒的弱光汇聚成的灯光照耀下,那些古老的傣族服饰依然那样鲜亮,淡淡散发着一种靛青色的美丽。
听说,做一条火草筒裙,按最古老的织法,更是工序繁复,织进去的不惟有麻、有火草,更有心、有爱,也更美,美到让人惊艳——
纺麻线的傣族妇女姿态最是优美。那天我见到的,是一群傣族妇女,摇着九架纺车,一起纺线。她们以右手轻摇纺车,仿佛转动着时光,左手挼着纺线,一会儿平伸开去,把线拉直,一会儿慢慢举起,然后放低;随着左手的起起落落,身子也在吱吱呀呀的纺车声中,忽而前倾,忽而后仰,酷似一场舞蹈。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一场金沙江傣族人忙碌的劳作,更是一场傣族传统文化的美丽展演,一场民族艺术的盛宴。
忽一日,有消息说,湾碧将因新建的一个电站被淹没,火草筒裙和那段金沙江那些村庄一起,都将沉落水底。那女孩便星夜兼程,赶了回去,在湾碧、在巴拉寨寻访,在月色里聆听,在温存中触摸——
你漂浮着,吞下淌着蜂蜜的蜂巢,
树屑,被压碎的蜜蜂……一种味道
由失去的一切所构成,在其中,失去的一切又被找回。
故园沦落,从今以后,没了那根“千年藤,万年藤”,她或将失去她的生命之根,只能在人世间“漂浮着”。于是心一横,既为私,也为公,将那先是“失去”后“又被找回”的一切,都收聚在一本书里。书不大,掂量掂量,却很重,里面存放的,是一方山水、一种传统、一种优雅、一条条火草筒裙、一首首民谣,和千万颗心。
书里,还有她“淌着蜂蜜的蜂巢”,有拆迁后剩下的如同“树屑”的一切,以及像“被压碎的蜜蜂”一样的,愿意或不愿意搬迁的亲人,当然,还有火草筒裙。
我跟马淑吉只见过两三面,交谈亦少,知她只在工作之余,才弄弄文字。但她清新的朴实,或说朴实的清新,一如她心里她笔下那些古老村庄,时有盛开如火的攀枝花,时有轻盈如缕的纺车声,也时有夜色中那种靛青色的美丽。那次碰到我,她说,我正在写本书,您能为这本小书写几句话吗?几句都行!
我没有问她,为了她的火草筒裙,为了她梦中的那些村庄,为什么恰恰选择了我。
我先是默然。心想这何止是一本书的事?至少我由此想起的,是那一片山川、那些乡亲,还有那一袭古董般老旧,却依然活在当下的火草筒裙。“现代化”洪流滔滔,又一处古老家园行将沦陷,又一种传统文化即将消失,想想还真让人揪心:我连带一捧土去湾碧都成了奢望。
继而一想,那或也是我的缘分,甚至宿命——谁叫我那么喜欢老东西呢?为一袭老筒裙作序,乐意不乐意,我都应承。何况粗粗读过书中几篇短文,里面总有“一种味道”,“由失去的一切所构成”,尝一口,既苦又甜,弄不好就醉,我喜欢。
此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