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北

北回归线以北北纬三十度以南的十月山林,秋还来得不太明显,热浪还是会起伏在山林间,蝉鸣听起来有些遥远,像在为夏做潦草的告别。

倩无的家就在这样一片山林里,正午的太阳还能晒到房顶,还能晒到房前的柴垛上,赶在冬来前的这些时日,倩无每天都会往返林子与家,把堆满的柴垛加得更高,倩无每天的生活就是钻进林子,到了饭点再回来做饭,她要么是背满满的一箩筐柴火,要么带回来一些野菜,采的菌菇,运气好的话,能在溪边捞回一盘螃蟹。而倩无的母亲,则终日坐在房的窗前织布,摆弄针线,这是她和母亲维持生计的主要来源。

倩无打记事起就只和母亲俩人住在这林子深处的屋子了,其实村子离她们也不远,隔着一座小山,不到一小时的路程,便可以到村子。常常会有村民到山林深处打猎会经过倩无的家,倩无家再往后的两座山,是村里人埋死人的地方,再往里,就是谁也没到过的茂密原始森林了。

高大的落叶桥连织成深不可测的一片境地,像个会呼吸的笼子,倩无从来不敢靠近,常常是隔着一片坟地,屏气,生怕自己的慌张会漏了气传到那片深林的耳朵里去。十月伊始,终究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诏令,山林远远望去,树叶从最顶部开始满满变成黄橘色,枝叶间明显稀疏了一些,至少看上去像是拉开待收鱼却破了许多豁口的网,残喘的呼吸。

倩无母亲终年织布,织好的布会挑一个赶集的好天气拿去村子卖掉,女人们对倩无母亲织的布几番挑三拣四之后还是买了,她们要做过冬的被单和鞋垫。倩无母女俩只是看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收来的钱都是倩无小心翼翼的装进钱袋,勒紧,抓在手心,手收在胳臂里。倩无也常常会拿一些多采的蘑菇来卖,卖得的钱同样这样收好,买米买油这些事情都是倩无去做的,她的母亲只管织布卖。

有时候母亲心情好,会剪下织的一段布条,给倩无做头绳。母亲在她的织布机前喊:

“倩儿快过来,你看好看不!”倩无听到声音会立马停下手中的活来到母亲的跟前,轻声问:“娘,怎么?”“你看这个好看不,来,我给你扎辫子。”

绀青色的发带绑在辫子末,搭在前胸。倩无有一面铜镜,椭圆形的略凸面,镜脚上早长开了铜绿,斑驳的弥在镜子外围,镜子中间也隐隐约约的生了一丝丝铜绿。倩无经常端着镜子看镜子里的自己,铜黄色的脸,铜黄色的牙齿。倩无不喜欢下排中间往右数起的第二颗和第三颗牙齿,两颗牙齿抱在一起往外挤,倩无每次试着略微的张嘴,或者对着镜子笑的时候,这两颗牙齿总是最明显最突兀的。

铜镜应该是母亲留给倩无的,母亲从来没有坐到镜子面前认真的看过一次自己的脸。母亲永远都是一个发型,永远都只是用一块头巾裹住盘起的头发和前额,母亲只管织她的布,摆弄她的针线。

15年来母亲从来没有提起过倩无的父亲,很多次倩无想问起,走到母亲的跟前,她一手摆线,一手穿梭,根本不抬头看她一眼问她有何事。

有次倩无煮好饭菜,摆好俩人碗筷喊母亲吃饭,在母亲坐下端起碗要把第一口饭菜扒进嘴里之前,倩无终于慌张的开口问了

“娘,我想知道我的爹。”

无语。

“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俩住在这个地方。”

无语,母亲放下端起的碗,把筷子照原来的地方摆平,起身回房间,凳脚没有移动。

进房间前,她没有回头看倩无:“如果你不想呆在这里,随时可以离开。”

倩无在桌前坐了很久,直到天完全黑下来,袭来的不仅是漫长的夜。这一晚上谁都没有吃一粒饭.

母亲是痛恨父亲的,甚至厌恶所有的男人。

一次和母亲到村里去卖布,正值春光,倩无不仅采了很多蘑菇,也挖了几根笋一起带去卖了。来了个中年男人要买笋,母亲本是不看他一眼的,任他翻挑,中年男人开口:“小妹今年多大,山里面有很多恶狼吧。”倩无不知如何回答,只一边帮他把笋壳一片片剥下,中年男人继续开口:“你们母女俩难道就一点不害怕吗。”倩无不理会他,把笋称好,捆扎好,男人要接过竹笋时,母亲过来一把把笋夺走,向男人啐了一口:“笋不卖了!”男人跳开,回头翻脸咕囊几声走远了,最后也乡下啐了一大口。

春夏秋冬,似乎从来没变过。倩无和树林是打过最多交道的,她没有看到过什么恶狼,甚至大一点的动物的身影也没见过。这些家伙大概都在墓地那边的那片林子里自得其乐吧。

从春到冬,倩无都知道林子在什么时候会为倩无准备些什么,椿树芽儿在哪一天长得最好倩无也是把握的恰如其分的,夏天倩无也会把蝉蜕收集起来,卖给进山采草药的人。

十月的林子,就像一场戏最后敲响的铜锣,即将告一段落。

倩无在一颗栗子树下,正用一根棍子翻敲着掉了一地的栗子,她小心的起身迈步,绝对不能让这种长满硬刺的东西扎伤了自己。

从村子那边的方向好像传来唢呐声,仔细听了一会,隐隐约约的,倩无不管这么多,要捡满一箩筐的栗子才能回去,这将是她和母亲俩人很长一段时间的主食。

倩无心里明白,那是死人进山的丧队,唢呐的声音很久才清晰起来,悲怆的哀嚎。倩无是害怕的,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远远的站在一旁迎着。

低头了好久,倩无根本不敢抬头看去,唢呐声刺耳,丧队里本已鲜有哭声,靠近倩无时哭声又成片的响起,刺耳。她两手拘谨的摆在围裙前低头站着等丧队过去。

不知怎么回事,倩无突然抬头,丧队最前面的一个年轻男子正好看着她,倩无的目光迎上去的时候,他眼睛看回了地面,继续抱着灵位往前走。

倩无被看了一眼感到不安,该死,真不该抬头看的,她背起背篓盘着山路回家了。

十月中下旬,林子开始大片的落叶子,正午的太阳不能直射到倩无家的瓦顶但能透过枝叶没有阻挡的照在柴垛上,天紧了许多,日光明显的少而不足了。

倩无在加紧柴垛的堆积,带好篓框柴刀去打柴,她又看见了那个男子,他的右臂上绑着黑段带,他也看到倩无了。

他走向倩无,倩无朝他点头。

“我去看我爹了。”

“恩,我去打柴。”

“我帮你。”

倩无本想拒绝,说不清的不好意思,但嘴里发出声的还是一声嗯。

男子接过倩无手里的背篓柴刀,“我叫林熠,你叫啥?”

“你叫我倩无。”倩无从来没有这样和男人说话过,害怕和慌张都找不到,如果他再问起什么,自己只管一字一句的答好了。

树叶已经在山路上铺了一层,俩人踩在树叶上有叶脉断掉的声音,还有树叶不时的落下来,即旋而下。还能听到一两声蝉鸣,明显的嘶哑,叫两声就没有声音了,大概是真的叫不动了。

“每天就你一个人上山?”林熠打开沉默。

“嗯,我娘只会织布卖。”

“哦,你们是住在山上吧。”

“是,一直住在山上。”

他俩一直都没有看向对方,都低头把步子迈进树叶铺盖更少的地方,倩无和他看中了同一个地方,他的脚踩到倩无的脚上了。

“对不起!”他很快的开口,空气里只有他们两个的呼吸声了。

倩无也是紧张的,始终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也始终忘不了那天他抬头看自己的那一眼,悲痛,无力,欣喜?

倩无坚持不让他帮她把柴火背回家,她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和一个男人说话了。

连着下了几场秋雨,天气一下子变凉了,倩无翻开箱子低的花布罩,枣红色的,盘扣简单的秀了几朵花,应该是牡丹,白色的花瓣上添了几针粉针,衣服是母亲两年前做的,花也是母亲绣上去的。袖子短了一大截,露出细长的腕口,身子没有变紧,也短了许多,用力往下扯,胸部略微的突起,倩无摸了摸胸口。

铜镜里的她穿深红色的衣服,倩无端起镜子看自己的脸,她没有试着张开嘴看那两颗牙齿。鼻子太小了,脸有点方还好下巴比较长。

“衣服短了。”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进到她的房间。

倩无忙放下镜子,起身转向母亲。

“是,天凉了,娘也要多添两件衣服。”倩无已经比母亲高出一个头顶了。

母亲没回话,翻出她的衣服穿上,站在了铜镜前。

铜镜经常被倩无端着的两边已经有两个明显的黑色指印。母亲也没有说话,回了她的织布机前,冬天要织更多的布。

倩无出门,准备晚饭。一出门便看到了林熠。

“我要走了。”他手上的黑带已经下了

“要去哪?”

“父亲也走了,我回北方继续念书,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林熠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下这句话。

“念书。”倩无小声的重复这两个字。她一直呆在山林里,从来没想到过念书这回事。

“是,我在北方读大学”还有两年毕业。

倩无脸红,自己十五岁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数的清的几个字。

“倩无?”母亲在屋里喊她,倩无没有立即应母亲,她一定是看到了我跟林熠了。

没有道别倩无就进屋去了,没有再出来。

母亲冷眼看倩无并不说话,这个晚上俩人也没有吃晚饭。

倩无一晚上无眠,北方?读书?天亮前又下了一场雨,屋外有寒气漏进来。

倩无起床,收拾了几件厚衣物,穿上那件红罩子,出门时她带上了铜镜,反正留着她也用不着。

倩无也要去北方,去念书。她现在赶去村口,拦林熠的车子。

母亲和林子都在身后,还没有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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