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在意我脑海中游离的那些稀奇古怪,我不过是一只离经叛道的黑猪。
我和我的同伴们促狭地挤在一个阴暗潮湿,酸臭刺鼻的猪圈里。尽管如此,它们总很乐观地感激上苍赐予的不劳而获的幸福。我猜想,这所谓的不劳而获的幸福,迟早有一天得还……
老实说,在被遣送到集市上售卖之前,从未有人告诉过我,猪的世界里也存在等级差别。从前,只听闻人类才有肤色歧视,没想到猪的圈子里也同样如此。想必是相处太久,耳濡目染的缘故!曾经我一直以为世界上的猪长得和我,和我的爸妈、兄弟姐妹是相同的,它们也会温柔地接纳我,如家人一般。可是,来到这里我才得知,除我以外,大家都长着高贵而闪耀的白色皮肤,而我却通体黝黑,像个浑水摸鱼的怪物。
大家抗拒我,仿佛在抗拒一种致命的瘟疫。猪圈里的白条猪在排挤我的过程中也变得异常友好团结,就连睡觉也叠着罗汉,你枕我大腿我靠你肩膀相互取暖。而我,被孤立在猪圈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我想哭却怕遭到训斥,在它们眼里,我不是一个孩子。可是,我好冷,我好孤独。冬天的夜好长,长到被冻醒无数次之后窗外却依旧是那片可怕的黑。
长久失眠的结果就是,我有了更多时间思考,当它们流着涎水呼呼大睡时。渐渐地,我竟发觉自己与同伴之间的差距与日俱增。我的体型开始明显落后于同龄的猪崽,而且我的脑子里滋生出了更多怪诞的念头。不能被大家发现,我悄悄告诉自己。我必须像小偷一样生活,仿佛藏匿着赃物一般,鬼鬼祟祟地藏好我的怪异。我开始学着在酸臭的黑泥汤里打滚,发出无比享受的哼哼;学着在听到铁勺敲击饭桶的响声后,摇晃着尾巴拼命向食槽哄抢。起初,大家还是一脸狐疑地审视我,搞不懂我缘何一夜之间恢复正常?日子久了,大家终于对我放松了戒备。而我,尽管不喜欢,但还是自救了。我终于可以和大家挤在一起睡觉,一起拱泥,一起抢食吃饱后倒头呼呼大睡。只是每到沉寂的夜晚,我的脑子就像刚刚睡醒一样清醒,似乎连每个神经传递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我闭着眼假装熟睡,有时配合表演来两声梦话。梦话的内容无疑是,吃吃吃。只有在夜里,我是我,可以放下各种戒备安安静静地思考片刻。这是我最美好、最自由的时间。
打入内部不久,我拥有了一生中第一个朋友。它叫小白,年龄同我相差不多,是个拥有高贵血统的白色猪种。这样一个等级高端的猪愿意屈尊与地位卑微的我做朋友,这是我连想都没想到的。我自视这份友谊伟大,因为它跨越了等级。
但新的困扰又随之而来。
这个不大的猪圈却并不好混,不但存在严重的种族歧视,而且还有着森严的等级划分制度。比如,猪龄最长,身材最魁硕的彪哥就属于等级的第一层。老大享有相应特权:永远站在吃饭队伍的最前面,晚上睡觉有权利拿任何一头猪当垫背。而第二等级是在体型上稍逊彪哥,年富力强的大多数。它们往往有机会通过优胜劣汰跻身第一等级。猪圈的最低端的,就是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小猪崽。由于毫无战斗力可言,我们只能吃一、二等级洒出食槽的那些残羹冷炙,睡在臭泥浆里默默做一颗垫背的小石子。小白说,不要想太多,我们的大脑最多只能容纳一个问题。明天对于我们太过遥远,从不在思考范围内。我像个哑巴一样并不说话,祸从口出这个道理我懂得。就像现在这样吧!我不停告诫自己,待在一个绝对安全的范围里,不跨越雷池半步。只有小心翼翼地成为那个一模一样的大多数,才能护我周全。
尽管我的身体里,燃烧着一颗跃跃欲试的心。
昨晚睡得好吗?小白欢快地抖动身体,猪毛上粘黏的泥块像冰雹一样纷纷砸到地上。我一骨碌撑起身子,假装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嗯,睡得很好!其实,我昨晚一直失眠到很晚才睡着。大脑梳理了一天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并且越是思考就越是兴奋。周围熟睡着那么多同伴,可我竟觉得自己还是孤单。真正的我只能活在夜晚,在夜里放肆生长。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消磨着,我也严防紧守地扮演一个“正常猪”的本分。半年时光足以使我和小白这样的猪崽出落成体格健硕的壮小伙。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情。一日晌午,昏昏欲睡的彪哥被一根大铁钩勾住鼻子拽出猪圈后,就再没见回来。这样的困惑与恐惧还没有被捂热,大伙就纷纷四散,去抢占最佳的用餐位置了。自从彪哥离任,猪群中诞生了新一届的第一等级。这第二件大事就是,新的第一等级是我的发小,小白,新雅号白哥。亏由小白罩着我,我这号低等黑猪也混得像个真正的贵族。由于我的体型小,争抢食物不占优势,小白总利用特权为我留着一个“最佳餐位”。饭后,小白的消遣娱乐成了戏耍“第三等级”。那些初来乍到的猪崽们被它一个结实的飞猪腿就踹到墙角去了。连打几个趔趄的第三等级们拾起身子,惊恐的嘶叫着,瑟缩近墙角里求饶。这时,小白脸上便会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满足来。我曾苦口婆心地劝诫小白,我们终会衰老,凡事不要做太绝,当心断了后路。它们就是曾经的我们,而你我将是下一个彪哥。
好了好了……你就这点最讨厌了。小白皱着眉头,一脸不屑。不要为一些没有发生的事情消耗脑筋了。说罢,一摇一摆地窝在第二等级铺成的软铺上呼呼大睡去了。我站在原地,注视着小白的背影与我渐行渐远。
而这第三件大事,就是在我失去小白后,有幸遇见了一个能够谈心的朋友——一条在猪圈里巡视的老黄狗,黄老皮。于是,一只黑猪与一条黄狗鬼使神差地结下了跨越种族的友谊。老皮是一只行将衰老却忠心十足的土狗。它浑身松塌塌的皮像穿错了一件大号的土黄色外套。不过在深得主人信任后,它摆脱了绳索,可以自由行走于各个角落。我羡慕它,看到了我未曾触及过的窗外的世界。
老皮,给我说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午夜,我独自失眠。老皮由于年纪大了,所以瞌睡比年轻时更少了许多。正因如此,我与老皮成了深夜里唯一可以互相倾诉的对象。
老皮趴在地上,半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地轻声对我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会失眠的猪。环境这东西太可怕了。一旦你想方设法挤进去,就会被打磨成大同小异的批量成品。但你不同……老皮转过头看着我,那双眼眸如一对深埋地底的琥珀,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它接着说,外面有一个更大的世界。那里有蓝色的天空,有呼吸不完的新鲜空气。你可以追逐草丛里飞舞的蝴蝶,可以躺在任何一片土地上晒着暖洋洋的日光,望着头顶上的流云。你可以不停地奔跑,像风一样。你会是自由的,不属于猪圈,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老皮语气里跳动着喜悦,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少年。我想,那令它着迷的东西,应该就是梦想了。
黑子,这儿并不是你的终点。老皮略带困倦地合上双眼,喃喃自语道。那一晚,我又失眠了。
终于,一个机遇从天而降,将这看似波澜不惊的一切彻底搅翻。
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午后,所有猪都滚到泥浆里去休息了。火辣辣的太阳如芒刺状,从狭小的窗口射进阴暗的猪圈。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悸,接着头晕恶心,身体不由控制的摇晃起来。这时,老皮第一个反应上来,地震了,快起来!快!老皮朝我们大喊。猪圈瞬间乱作一团,大家惊慌失措地上下乱窜,嘶叫、哀嚎。
四周的围墙跟着摇摆,猪群像被无形中拨弄着左碰右撞。几头瘦弱的猪崽被惊慌纷乱的硬蹄戳得浑身是伤。突然,只听啪的一声巨响,猪圈的大门瞬间垮塌下来。顿时,放肆飞扬的尘土混着白灿灿的日光蜂拥进猪圈,整座猪圈一下子敞亮起来。
黑子,趁现在,快跑!老皮朝我狂吠道。
小白跟猪群畏惧这刺眼的光,纷纷蜷缩进黑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在我们的世界里,黑暗就是安全,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我回头,看着蜷缩在阴影里的同伴。黑子,快回来,不要做傻事。白哥颤抖着声音试图挽留。一瞬间,我的脑子竟不听使唤,什么千奇百怪的想法都不见了。只感觉有一股力量驱使着我的身体,推着我向前,向前。我头也不回地奔向门口。我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世界跟着我一起沉静。我撒欢似的奔跑,奔跑,那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身上的重量好像边跑边轻,扔掉了皮肉,骨骼,烦恼,伪装……只剩下一个透明的灵魂!
我跑进白光和尘埃里,渐渐隐没了身体。我黑色的背影在众人视野中变小,变模糊,最后彻底消失。
走吧,走吧!你比我勇敢。黄老皮孤独地坐在门口,那道黑与白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