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小说连载四十四)

故人重逢

      玉书姐姐用一纸书信,以自己病重将不久于世为由逼弟弟玉书尽快回大陆探亲。一个月之后,玉书终于买好机票由香港转道杭州。外甥女、外甥女婿远赴杭州接机,这才把阔别家乡四十年的玉书迎了回来。

      玉书要回来了,这可忙坏了花招一家,尤其是花招,心里乱得很,紧张得很。她想象不出四十年不见的玉书会是什么样子,也想象不出玉书见到四十年后的自己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四十年了,她第一次打开梳妆盒,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打量自己:齐耳的短发已经灰白,依旧清秀的脸庞皮肤略显苍老粗糙,额头上,眼角边已经抹不平一条条皱纹,原先整齐的牙齿也掉了几颗,所有的一切都在显示着时间的残酷,岁月无情地在花招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花招摇摇头叹一口气,自己解嘲自己:“能在进棺材之前见到玉书已经谢天谢菩萨了,还管它老不老,好看不好看呢!”

      花招一家老小把整个家里里外外,壁壁角角都打扫了个遍。国定特意从箱子里找出家里最好的一条大红的线毯,缝制了一条簇新的缎子被面的棉被,换上两个鸳鸯戏水图案的新枕套,就连蚊帐都换成粉红色的纱帐。她要给自己阔别多年的老父老母准备一张像样的床,布置得跟年轻夫妻的婚床一样,让老父老母好好续续旧情。花招又叫望平给宁儿送信,叫宝良把干女儿玉琼一家都叫来。一切准备定当,只等着玉书上门。

      玉书被外甥、外甥女接到县城,见到已经满头白发的年迈的姐姐。姐弟两个抱头痛哭,半天才略略止住。玉书得知姐夫已经去世,姐姐已经做了太婆,有了第四代了,不由感慨万千。

      姐弟相见完毕,情绪稍稍稳定之后。姐姐对玉书好一顿数落。姐姐说自己当年一时发昏,想把定定留下,害得花招跳下火车,造成他们夫妻半世分离。姐姐把玉书去了台湾之后,老爷子怎样含冤去世,花招母女怎样吃苦受累,国定怎样结婚生子等等情况都向玉书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姐姐捶着玉书的肩膀,长叹一声:“我们姐弟对不起花招啊!可怜她半生世替你守着活寡,守着那个家,苦头吃得十行十足,都没有挪过半寸地,有过半点外心。你在信中,只字不提,不问一问她们母女,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对得起她们吗?我的身子骨其实还算结实,骗你来,不是为我,是为花招,为你的亲生骨肉定定,你再不去见见,恐怕真的要后悔一生世了。”

      玉书听了惊诧不已:“四十年了,花招居然没有再成个家?我大文山的家还在?”

      “还在那,还在的!你这个没良心的!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还不快点让我外孙子叫辆三卡送你去大文山?”姐姐哭着催促玉书。

      等玉书一行来到大文山,花招一家,花招姐姐一家,玉琼一家,二三十个人,黑压压一群,早已在村口伸长脖子,望眼欲穿老半天了。花招见远处一阵土尘扬起,突突突驶来一辆小四轮,知是玉书到了,早红了眼眶,走到前头迎了上去。

      玉书下得车来,西发墨乌,腰板笔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全不像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粗一看,比女婿宝良还要年轻,按农村人的眼光至多不会超过五十。花招见玉书依然是当年旧模样,基本没大变。玉书见花招却一下子愣住了:眼前这位瘦骨嶙峋的老太太难道就是他的花儿?

      两人泪眼对泪眼,愣了半晌还是花招开了口:“玉书啊,你终于回来了!我是花招,我是你的妻啊!你可能不会想到有一天你的花儿会老到连你都认不出来了吧?”

      玉书啥也不说,只管流泪。他拉起花招青筋暴突的手往自己的家门走,他还认得自己的家,姐姐说了,他的家半步都没挪过,他还记得他旧家的样子。花招回头找国定,她把国定拉到玉书身边说:“定啊,快叫爹,这是你爹!”国定满脸泪痕,试了很多次还是没有叫出声来,自从有生命以来她就没有叫过这个词,对她来说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憋了半天她只说了一句:“先进屋吧。”

      一伙人把玉书让进屋去。国定忙着招呼大家,又端水又泡茶。花招面对着玉书坐下,把在场的每个人一一向玉书介绍了。玉书一脸懵懂,他只记住了女儿女婿,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其他人慢慢消化吧,他一时排不清辈份。

      老父亲回家,国定夫妻俩杀鸡宰鹅,又蒸又煮,每顿做满桌子的荤素菜肴招待玉书和客人。自打玉书进门,村里村外,远远近近,不管以前有走动没走动,反正只要有点搭界的男男女女都来了。都来看玉书,攀亲戚来了。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就差没把门槛踩破了。花招和国定从来不知道也没见过他们家居然有那么多的亲亲眷眷。

    “到底做官的跟务农的不一样,你们看老夫妻两个,一个嫩一个老,简直不像夫妻,倒像母子了。”有人感叹,不管主人受得了受不了。

      “一看就是亲生的,国定跟他爹照式照样,简直就是印板印出来的!”有人稀奇。

      “花招啊,这下你享福了!嫡嫡亲亲的亲丈夫回来了,以后钞票数来好了。”有人酸溜溜地羡慕。

    玉书在家的那几天,花招家前所未有地喜庆,前所未有地热闹。来的人都叽叽喳喳,吵吵闹闹。谁都说自己家跟花招家的关系是多么亲近, 谁都称自己在过去这些年对花招母女是如何如何照顾。把花招玉书弄得不胜其烦。真正应了那句老古话:“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玉书甚感窘迫,他尴尬至极!他此行的目的纯粹是为了见见病重的姐姐。他压根没想过花招会给他守身四十年,他以为花招肯定带着女儿改嫁了,这个家老早就不存在了。他什么都没准备,什么都没带,空手散脚,光身一人就回来了。花招国定越是好酒好菜款待他,他心里越是惭愧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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