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四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第二卷③]一个心理师为治病救人,做了场功德无量的法事……
1.
睡梦中,我飘飘摇摇地落在一山脚下,定睛一看:咦,这不是泰山嘛?
好像是《后汉书》中有记载:「中国人死者,魂归于岱(泰)山地也」。泰山为天下至阳之地,也孕育了人间最旺盛的阴气,也就是地府;难不成,我睡死了?不能够吧!我有点慌……
惊慌中,我就见给我做法事的大师傅立在不远处——似乎侯我多时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他拿我钱财,不替我消灾,反把我的魂魄勾了出来!
我知道的,地府是囚禁和惩罚生前罪孽深重的亡魂之地,可以说是阴世的监狱和刑场,是阴世最黑暗的一部分。问题是,大师傅勾我来这儿做什么呢?我早有了解:生命有六道轮回,行善者投生三善道(天道、阿修罗道、人道),作恶者堕入三恶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作为一个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无论如何我也不该来到这儿的;我感到不可理喻。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大师父识破了我的小心思,迈着方步朝我而来,「你看看你的心术、言行和造业——起心动念,无不是罪——就会明白为什么有如此结局(下地狱)了。」
照大师傅的说法,恶道里的众生好比夜晚的繁星,善道里的众生好比白日的星辰。也就是说,像我这样的人,投身善道的机率,就跟往墙上撒一筐豆子最终能粘在墙上的机率一样,小、小的可怜。
看来,如果一个十恶不赦之人,被人骂作「畜生」,已算是「高看」他了,因为不要说是恶人,就是德高望重、玉树临风如我,来世若能投生畜生道,避免下地狱,也是一种侥幸;畜生道的生活条件、社会福利、幸福指数……算是恶道中最高的了。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周围的很多人,来世少不了都要在地狱里安个家的。
原来「你去下地狱吧!」并非是诅咒人的恶毒话,而是如同早上在车站碰见熟人招呼「你去上班吧!」、中午在电梯碰见同事招呼「你去吃饭吧!」、晚上在小区碰见邻居招呼「你去散步吧!」一样,都是客套话。
我一开始想不通:如果像我这样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都要下地狱,那么那些作恶多端的人,比如地痞流氓、歹徒强盗,他们该下堕到哪里去?还有那些心狠手辣的人,比如绑架撕票、杀人越货的家伙,他们又该下堕到哪里去?甚至还有罪大恶极的人,比如恐怖分子、战争贩子,他们又该下堕到哪里去?……
现在我明白了,地狱也分很多层,罪业轻点的堕在「上层」,罪业重点的就往下层堕。
那么,我会堕到哪一层呢?我不知道,大师傅也不说,只能走着瞧了!
2.
迈入地狱之门,我眼前是什么景象呀?不说,你好奇;说了,你害怕!
我亲见多劫冻固之寒冰坚硬如铁、锋利如刀,处处狂风怒雹、雪虐冰饕,所到之处既无蔽体之衣,亦乏遮寒之所。这里的亡魂都在忙什么呢?他们什么也没忙,一个个早被冻得僵直如尸难以屈伸了;身体内的水分因冻结而膨胀,化成遍满全身的可怕疱疮。
更可怕的是,覆满疱疮的身体上仍疱上起疱,接连不断,层层叠叠,以至相互挤压而破裂;整个身体如同巨大的伤口,肉疮不分,红白相间。
或许是因为疮痛,又或许是因为寒冷,他们全身阵阵痉挛,牙齿发出紧紧陷合之声……此时的痛苦,词汇丰富、灵活多变的汉语也无法描述!
由于疱疮和剧寒痛彻心扉,他们忍受不了的,那怎么办呢?他们除了被业力逼迫着毫无自主地凄惨哭嚎外,什么也做不了;整个地狱中,号泣之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我还注意到,有的亡魂早已被剧痛逼扼得奄奄一息了,哪还有惨叫的力气呢?在绝望痛苦中,他们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窒闷哽咽的哀叹之声。
那些连哀叹之声也没有的,身体早已与坚冰紧紧粘连一处了,整个身体连皮带骨地变形迸裂为五瓣六瓣七瓣八瓣不等;色呈青蓝,不复人形。
有的身体裂瓣更深些、更大些,以至整个身体由内而外地翻剥出来,更多的内脏冻肉迸裂成十数瓣后色呈青红,肉块上再无躯干、头肢之别。
再往前,寒苦已达极致,我不敢睁眼看了,只好拽着大师傅的袍服,一步一步往前挨。
这时候我已不再抱怨大师傅为什么勾我来这,而是一个劲地庆幸大师傅没丢下我不管。
3.
大师傅领我穿过一道门,我陡然感觉身上热火起来,这又是什么情况?
这里的情况与前番截然不同。我就见灼焰覆天,烧铁为地;天上不断落下无数炽浆火雹,地面处处腾起猛火。可气的是,这里还有无数狱卒以恐怖刑具追逐砍杀亡魂;更可气的是,那些亡魂还以各种残忍方式互相残害!
其实,他们最大的痛苦不在于被残害,而在于残害致死后由业力复生。
他们每复生一次,所受到的残害也就加重许多倍。比如,有的亡魂身上被画上八、十六、三十二条黑线不等,被狱卒用炽燃锯斧沿线锯割,血肉淋漓内脏横流,于哀号惨呼中再一次经历生死。
此后呢,他们当中有的被如牛头状的两座大山猛烈撞击碾压,有的在巨大的铁砧上被铁锤锤打,有的在铁臼中被碓磨……在骨肉尽碎血流成河之后,他们又由业风吹拂而复生;我估计,这时候狱卒没亲自动手,多半是因为他们闹够了,也闹累了。
狱卒一旦休息好了,刚刚复生过来的亡魂又被驱赶到火塘里,在猛火烈焰中烧烤。如果亡魂稍近火塘边缘,就会被狱卒毫不客气地再次投入烈火之中。
亡魂没有坐以待毙,而是睁大凸怖之眼,强忍剧痛狂奔;哪有出路呢?
他们的出路在于被烤炙致死;可他们还是要复生的,复生后等着他们的又是什么呢?等着他们的是被狱卒用炽热铁水烊铜灌口,顺次烧融喉舌内脏后溶液混着血肉从肝门流出;接着,有三叉戟从肛门纵贯身体刺穿头顶双肩,之后往伤口中倒入炽红溶液……
有的狱卒嫌三叉戟不够刺激,改用狼牙棒从肛门捅进亡魂的身体后搅割。狼牙尖刺如刺猬般从身体各处透出,血肉狼藉之状就惨厉难述了。
其实,更惨的在后面。在高广二万由旬(一由旬相当于一只公牛走一天的距离,约十一公里)的铁屋里猛火常劫不息,无数巨大铜锅中充满沸腾的铁水熔铜,四方都有猛火燃烧,亡魂在当中被煎熬、烧煮、翻腾、搅拌……
在此之前,他们所受的地狱之苦并未遍及全身、尚有喘息之机,但在这儿由内而外皮肉骨血处处与熔浆炽火混为一体,其剧痛刹那不停直至劫尽,故名无间。
看到这些亡魂在受苦,我自然心有不忍,但慢慢的我就有些麻木了——我仿佛来这儿走一遭,不过是看了一部恐怖电影!也就在这时,我开始怀疑,大师傅领我游荡地狱就像维吉尔领着但丁游荡地狱一样……
照此推想,那接下来,我们要去的该是天堂了吧?我有点小兴奋了呢!
4.
突然,我像是被谁猛推了一把,陷入煻煨坑里了,瞬间就皮焦肉烂。难道是大师傅在背后捣鬼?我来不及多想,一个劲地往外爬;这儿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好不容易从煻煨坑中爬了出来,看到前头有一条河流,就奔了过去。
问题是,这哪有什么水?结果我被困在散发着浓烈臭气、弥漫许多小虫的人尸马尸犬尸等腐烂尸体的污泥内,最后头也没入其中了,被许多具锋利铁喙的昆虫啄食,感受无量痛苦。
难得从尸粪泥中解脱出来了,我看到一片大草原;我哪受得了这诱惑?
然而,我再一次地上当了——我遇到的是一片兵器所成的利刃原。整个大地长满了形如草一样锋利的铁刺,当我右脚踏在上面,右脚被戳穿了;当我左脚踩在上面,左脚被刺透了。
摆脱了利刃原之后,我看到了一片小树林,又不由自主地移步过去了。
这哪是什么树林?我迷失在剑叶林中了。铁树上生长了许多像树叶一样的利剑,随风飘动着,将我的身体切割成碎片,散落一地,等待复活,等待再次被切割……
穿过剑叶林就完了吗?没有!由于业力的牵引,我来到了铁柱山跟前。
恍惚中,我听到山顶上有我曾经爱过而又失去的女人在呼唤我,我便不管不顾地向山顶攀登起来。我的痛苦也跟着就来了——我被铁树上生长的、指向下方的树叶刺穿了;待我爬上山顶,秃鹫、乌鸦便排着队地前来啄食我的眼球和内脏。
这时候,我仿佛听到山下传来呼唤我的声音,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往山下奔去。忽然,所有的树叶都转了方向——指向上方了,从我的前胸刺入径直穿透后背。
一到山脚下,我就被一拥而上的铁男、铁女拥抱着。这哪有什么好意?他们在争着抢着将我的头颅和身体吞入口中,嘴角两边脑浆横流;那个痛苦就甭提了!
好的是,作为一个心理师,我知道怎么安慰自己:这算什么呀,这相比身体和舌头被拉出数十百丈长,被长长的铁钉订在通红的铁板上,再以犁在上面耕耙要好受多了吧?
瞧瞧,多学点心理学是多么好,随时随地都用得着;学习什么很重要!
5.
从铁柱山逃逸出来后,我看似自由了,其实并没有——我被「孤独」紧紧地抓住了;我多半是陷入孤独地狱了!
孤独地狱不同于前番闯荡过的地狱——都有固定的地方,而是随着各自的别业,孤独地处在虚空或山野中。早些年,我听说,孤独地狱里的亡魂,有的煎煮在沸泉中,有的焚烧在火炉膛,有的冻结在坚冰里,有的夹压在崖壁上,有的封困于岩石内……
这让我想起我家乡东部的森林里,有一块会「哭」的奇异岩石。平时它寂静无声,与一般岩石没什么区别,但每逢阴雨,它就会发出像人类哀号般的哭泣声。现在想来,多半是有亡魂被困在那了。
为积德,我要设法解救它。只是在解救它之前,我得设法解救我自己。
那么,我被困在哪了呢?我被困在一所院子里的一株枯木中。有一天,这株枯木上忽然长出一种软菌,味道与肉无别,院子里的一家人每天都割来吃,割了以后又会长,很长时间一直如此,全家老老少少都欣喜万分;这都是我的功劳。
问题是,我为什么会被困在这呢?这个时候,可恨的大师傅终于现身了。也就是他跟我说的,说我作为一个心理师能力不够,却在一来访者那接受供养多年。那我如何才能解脱呢?他什么也没说,甩甩袖子就隐了,剩下我独自在凌乱。
讲真的,相比而言,我更乐意转生到日常使用的杵臼、笤帚、瓦罐、柱子、灶石、绳子、门等色境上,那样的痛苦肯定比现在的「千刀万剐」要好受一些的。
…………
这样,日子久了,周围的邻居都知道「枯木长肉」的事了。有个邻居起了贪念,一天晚上,他翻墙过来,以刀割取软菌。我瞅这是个机会,得好好抓住,就以人声吓唬他:「谁在割我的肉?我并不欠你什么。」
那邻居听了很吃惊,可胆子倒不小,还反问道:「你是谁?」我回他:「我以前是一个心理师,因学识浅薄却收取了此间主人太多的咨询费,自己无法消受,只有用肉身来偿还。」我见他听得仔细,便顺势提出请求:「你能否帮我还他一些财物,以减轻我的痛苦?」
这个邻居听了很惊讶,就将这事跟那家主人讲了;他还有些善心的,并为我送去一百来斤大米。自那以后,院里的软菌就不再生长了,我也就此得以解脱了。
…………
据说,这种无定处、单个存在的地狱有八万四千多个,仿佛给亡魂撤下了天罗地网,极难逃脱。
想来,若不是遇到了有缘人,受苦遥遥没有边际,解脱杳杳没有预期!
6.
从枯木上脱了身,我也就慢慢醒转过来了。那会儿,大师傅还在我身旁念经,我不便起身。可老这么平躺着也挺无聊的,我得琢磨点事儿:大师傅怎么会进入我的梦中?我为什么对他既感激又憎恨?……
在我的梦中,大师傅是一个拿人钱财却不替人消灾的形象,很无耻的对不对?可问题是,我不也正是因为拿人钱财却没替人处理好心理问题而下的孤独地狱、受困于枯木之中嘛?我一激灵——原来梦中的大师傅不过是我对我自己的投射。
我一直以为我的自我接纳程度是很高的;看来,我对自己还是有恨的。
那么地狱中苦难又意味着什么?我猜测,那多半是源于我的虚无主义。
和叔本华一样,我也始终觉得,我们的生命并没有所谓的终极目的,而生活也根本不值得过。我们的一生就是在不断追逐各种欲望,这构成了我们生活的种种目标,而大多数欲望最后几乎都很难得到满足。
即便是我们实现了目标,满足了欲望,也只意味着两件事情:一方面,无论这些欲望在我们有限的生命中具有怎样的重要意义,时间与空间的无限性都会将它们统统抹去;另一方面,欲望的实现会使我们陷入一种无聊的处境,而无聊直接证明了存在本身是毫无价值的,因为无聊就是一种觉得存在是空虚的体验。
摆脱无聊的唯一办法就是迸发出新的欲望,其中大多数也仍旧是无法实现的,而即便实现了,刚才所描述的情形又会再次出现,循环往复,直到死亡为存在划上终点,而生命的有限性也最终使这样一个无休止的目的链条无果而终。
如果从整体来看,生活就是在挣扎着实现欲望和欲望实现后的无聊之间摇摆,这样的生活哪里还值得过?我觉着,没有什么是有真正价值的,一切都无所谓。
很巧的是,这种虚无主义的立场在我生命中的许多时刻都得到了共鸣。
至于说我们周边绝大多数人最后都是要下地狱的,这和我一贯的悲观主义观点是一致的。在我看来,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差不多的,谁也不比谁幸福多少。
也就是说,无论甲作为小贩被城管打,还是乙家的孩子在学校被霸凌,抑或丙家被强拆,这些都并不仅仅是个体的遭遇,他们不过是以偶然的方式,体现了大家的普遍命运罢了。
…………
若要问我,这样的一个梦有给我什么启示,那便是「好死不如赖活」!
嗯,再有谁跟我说活着没意思、「生不如死」想自杀,我得抽他耳光!
7.
在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此前回向时我忘记回向自身了——这场法事多半是白做了!这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吗?哎,我需要帮助!
连载中,第四篇;下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第二卷⑤]一个心理师指望,在大数据、人工智能和云计算时代,打一个响指心理问题就解决掉一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