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璐小洋
01
前几天我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妈一般不会给我打电话，每次打电话就是有事情要说。所以每次接我妈的电话，我都会紧张。她告诉我，大舅正在济南附近一个工地干活，离我这很近，想过来看看我，问我同意不。我有点感动，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征求我的意见。以前，我只有听她训话的份。既然她开了口，即使工作再忙，我也无法拒绝。我连忙说，行啊，行啊，过来吧，很方便的。
其实，接到我妈的电话，我就在心里嘀咕，大舅怎么会出来干活呢？而且是在工地。我脑海立刻浮现出一个头戴安全帽，身穿印有“××××建筑公司”的工作服，端着饭盒在板房进进出出的老大爷形象。
大舅五十多了，从未听说他学过和建筑相关的手艺活。他会干什么呢？如果是纯力气活，那真不像他的风格。他是一个那么聪明伶俐的人。虽说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是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能说去过全国各地，但是起码跑遍了山东省。是出去旅游，不是去打工的那种。
在我的印象里，大舅是农村的小能人，处事老练，朋友很多，也很会赚钱。大学毕业那年，我曾去过他家。这么多年，因为相隔较远，我很少回去。
02
那次是回姥姥家，因为大舅家房子多、干净、条件好一些，就住在了大舅家里。舅妈小巧玲珑的一个人，有点发福，但很伶俐。他家开了一个小卖部。舅妈在照看生意的同时，还细心的看护着小表弟，还要同我聊天，安排午饭。家里早已经盖起了二层小楼。楼上自住，楼下是自家门面房，还有几间出租。舅妈的脸上笑容都藏不住，像汩汩冒出的泉水，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那几年是我们家最艰难的几年，我读大学，弟弟读技校，父亲患病。家里像样的电器就是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连电话座机都舍不得安装。我每次都要打邻居家里的电话，然后叫我妈来接。眼看着别人家从澡堂子到太阳能，从写信到电话再到手机，从黑白电视机到彩色电视机，我们家一直止步不前，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每次回到家里，我都有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却完全不是岁月静好。我每次在自己家的小屋里转悠，焦躁难耐，这个被社会遗忘的角落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而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尽管我是一名大学生。
到了大舅家里，我自己睡一个房间。房间很大，整洁明亮，比我家好很多。我很欢喜，但还是强做镇静，我虽然读了大学，也不代表见了很多世面，见到好房子，心里激动，想着什么时候我也能替家里买一套楼房，好让父母摆脱阴暗潮湿的小平房。当时是夏天，我印象最深的是床头有一盏驱蚊用的小台灯，很漂亮。我们家连照明的灯也没用过这么漂亮的。大舅每天不怎么在家里，总是出去喝酒，喝完回来，鞋子一扔，倒头就睡，呼噜声让整个楼板震颤。店里的事情也不怎么过问，整个一个甩手掌柜。
店里的大事小情都由舅妈一人操持。舅妈对这一切不反感，反而如鱼得水，应付起来得心应手。在忙碌的间隙还要照看小表弟。小表弟已经十岁了，还要舅妈帮助洗脸，舅妈给他擦着脸，一脸宠溺，表弟像个温顺的小猫，享受着。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我说话，也不能冷落了我。她问我中午喝不喝酒。她拿酒瓶的样子特别熟练。我让她多喝点，我的酒量不行。她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有点故作矜持，告诉我说有时为了应酬，啤酒她能喝八瓶。大舅的酒量也不小，白酒一斤。他俩传递给我一个信息，酒量大小代表了一个人的能力。对于他们的酒量，我目瞪口呆；对于他们的生活方式，那时的我很茫然，不知道好还是不好，透过他们满足的笑容，应该是好。可对于保守的我来说，又有一丝危险的气息。大舅整天不在家，中午喝了，晚上喝。舅妈忙完了也加入喝酒阵列中，以能喝为荣，作风豪放。
03
大舅是高中毕业生，在村里算文化水平高的。曾做过民办教师的他，受不了清贫，也看不到希望，脑子活络的他就开起了这个小卖店。
他那个小卖店占了地理优势，方圆几里独此一家，又开得早，慢慢成了据点，老百姓串门走亲戚买东西都得在那买，过年过节客流量尤其大。大舅也透露过一点他经营的秘诀，像酒水利润比较大，他就会掺水卖。慢慢地，他积累起了财富，盖起了二层小楼，和村里的、乡里的头头脑脑有了紧密的联系，出去喝酒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再次得知大舅的消息是在两年后，我妈回了一趟老家。回来后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倚着门框大发感慨，说自己这辈子算白活了，齐辫子（我舅妈）与别人合伙投资建了一个养鸡场，雇了几十个员工，又买了一辆白色小汽车（除了村长外，村里第二部小车）。齐辫子是董事长，每天开着小车去上班，然后开车到县里美容、吃饭，活得不像农村人。
我妈心气很高，从来不会羡慕别人。但说这话时，眼睛里有光又黯淡下去。她从农村走出来后反而更像农村人了。她说这辈子真瞎了她这个人才，年轻时有过的致富的打算，我爸这一病就全乱了。我爸的病给她带来了精神上的压力和体力上的挑战，她整天围着我爸转，围着我和弟弟转，哪里会有自己的生活？再看看我们家，还是那台小黑白电视，还是那套破了洞的沙发，门框被雨淋过有些变形，门都关不严。世界进入了新纪元，我们家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
听完我妈的话，我沉默了。齐辫子的生活离我太遥远了。大舅在我心中就是半个成功人士，以后奋斗的榜样。
可是我也不想回老家了，不混出个样子，怎么好意思回去？我是这个家族第一个大学生呀！
04
后来，我一直忙于工作。一天下班后，我打开电视，里面播了一条重要的新闻，禽流感来了！很多养殖户赔得血本无归。周围好多人也不敢吃肯德基了。这该死的禽流感说来就来。我祈祷大舅的养鸡场能幸免于难。
养鸡场还是赔了！二百万！大舅前半生的心血！我在心里“哇”地大叫。妈妈又继续说，他和我舅妈离了，我又一次目瞪口呆。舅妈当了董事长后就开始膨胀了，对养鸡场疏于管理，对喝酒是越来越上瘾，整天开着小车去县城美容，勾搭了小白脸，做了一回富婆。
精明的大舅就没有察觉吗？我恨铁不成钢地问妈妈。“你大舅是太自信了，他说齐辫子还能反了天了，再反也反不出他的手掌。”我只能唏嘘感叹。
有时盲目的自信真的会毁了一个人。大舅太信任齐辫子了。也许年轻时自己争取的爱情太美好了。可这份美好也不代表可以不用智慧。有一句名言，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大舅同意齐辫子拿自己所有的身家去投资养鸡场，本身就是一场赌博，赌自己一定会赢。
我很担心大舅，毕竟家族里没有离婚的，人财两空啊。期间，我又回去一次，见到大舅时，他还是那个样子，处变不惊，在自己的小卖店里卖货，没有了往日当老板的气派，更像个讨生活的人。小卖店周围又建起好几家超市，它再也不是唯一。曾经气派的二层小楼在风和雨的作用下有点斑驳了，略显破旧。大舅身边又有了一个新老伴，应该是走出了离婚的阴影，才会这么快和别人发展。我很佩服他，这么快放下一切，又重新拾起。
当初，他追齐辫子追的很认真，很辛苦。因为齐辫子家里成分不好，姥爷还极力反对过这门婚事，其他兄弟姐妹也群起而攻之过，唯独我妈保持中立。
05
可不管怎样，大舅还有小卖店可以支撑，为什么要出来打工呢？我想着这个问题，昏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是周末，天气不好，下起了绵绵细雨。我睡了个懒觉，刚起床不久就接到了大舅的电话，已经到了，正在我手忙脚乱的洗刷、打扫卫生时，他又打来电话，说弄错了，只是到了最近的县城。又等了近三个小时，大舅再次打来电话，这次是到了。家离车站很远。我开车冲进了雨幕。到了车站，我开始打电话，确认大舅的具体位置。车站很大，出口很多，大舅始终说不清自己的位置。我在每个可能的出口检查，找不到人影。我有点绝望了，人那么多，雨又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焦急。电话里他的声音很低沉，我还要吃力地辨别。手机又响起“滴”、“滴”的声音，提示电量不足。最后，我在客车进站口找到了他。这时我的怨气积累到了顶点，沉着脸开车回家。
一路上我很想找个人发泄，曾经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连出站口都找不到，为什么连自己的位置都说不清？
到家了，饭菜早己提前备好，坐定后，小酒一喝，大舅的话匣子也没打开。几年未见，脸上的沟沟壑壑又多了，脸也黑了，也瘦了。眼中原来的光彩和满足被疲惫和痛苦取代。浑身上下写满了心事，却不肯吐露一句。看到我的新家，只一个劲地说，有个房子住就很好，你看你真幸福，有个稳定的工作干就很好，不要想别的，比如做买卖什么的，平时也不要上网，你一直很实在，千万不要上网。我知道后面没说出的是怀疑我智商的话。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qq工作群里看会议通知。生活在21世纪，上网比吃饭还重要，听到这些话，我哭笑不得，大舅真的被打击到神志不清了吗？
06
跟妈妈通话后，我才得知原委。原来，大舅被强势的齐辫子赶了出来。一开始齐辫子是过错方，理亏，没抢小卖店就出来流浪了。流浪期间也没闲着，到了她女儿那里，说了一通大舅的坏话。儿子回来后，又和儿子说了一通。现在，母子联手把大舅挤了出来。
我有点怀疑地问妈妈，怎么没做财产分割吗？妈妈说考虑到孩子，所以没做。我不解。妈妈才支支吾吾的告诉我，当初大舅为了快速东山再起，借了很多钱，投入了民间贷款，结果人家跑了。大舅现在欠了一屁股债，房子也不敢分割了，自己还得东躲西藏。五十多岁了，还要打工还钱，还不敢在家附近。
更可悲的是大舅的儿子得了抑郁症。三伏天穿着军大衣蹲在地上打游戏。他读书不成器，被大舅送去部队，本以为锻炼锻炼回来成家立业，可去了没多久，因不适应被退了回来。大舅又找人把他送回去。再回来就抑郁了。我脑中还是那个十岁的表弟，爸爸不怎么管，被妈妈捧在手心里的温顺的小猫。在部队生活，什么都要靠自己，自己打饭，自己洗衣服，自己叠被子，世界的中心再也不会围着一个人转。表弟以为家里有钱可以买到一切，可没有实力的人有钱也会被人瞧不起。表弟想花钱买士官时，被人痛贬了一顿，就抑郁了。齐辫子始终不认为儿子有病。她现在每天和表弟守在店里。
妈妈说，过一段时间大舅要去内蒙古打工了。窗外的天阴沉得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抹布，凉风透过门窗的缝隙钻进房间，我打了一个激零，无法想象在这个季节去内蒙古，草原该多么荒凉啊。一个看不到希望的老人背井离乡去打工，是怎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