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长大了

六七月份的东北,天气日渐炎热,农民也越发忙碌。凌晨,正沉睡中的我忽然被一阵狂噪的戏曲声吵醒,两眼眯出一条缝,赤黄的灯光晃得眼晴生疼,一眼管见了父亲离去的背影——他又在故技重施一一打开电视机,调到戏曲频道(通常是越剧),音量放到最大,试图用这种夸子张的噪声把我和弟弟吵起来。那会儿打心眼儿里厌恶这种叫床的方式,每次被吵醒得无奈仍然故意不起床——才凌晨三四点的样子,鸡都没打鸣呢,人也没睡够,为啥非要爬起床?然后,父亲也许约莫着我们应该已经起了,就大步流星的夸进卧室,若是见我们还没起他会索性掀了我们的被子,并大声吆喝:“先起来把饭吃了,把被子叠了,回头再睡一个回笼觉!”一到农忙时节,这样的情节就会每天上演。说实话,儿时的我早早就在心里面烙下了一个想法ー一我一定要好好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这辈子说啥也不要辛苦的在地垄沟里面摸爬滚打了!

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对我们姐弟也一直者都是从严教育,儿时的我们一直都认为父亲是这个家里面最大的权威,轻易不敢挑衅。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我终于开口问父亲:“为啥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吃饭去下地干活?明明地里面还啥都看不见呢!”记不清当初父亲是怎样的语气了,只记得他说:“咱家地多,而且远,开车都要走半个小时的山路,天亮之前咱们出发,到了地里不就正好可以干活了?”我追问:“可是大早晨的地里面都是露水,怎么方便干活啊?”父亲反问:“等天大亮了,太阳升起来了露水很快就散了,再说,白天这么短,一会的工夫就到了响午大太阳当头,干起活来不是更难受?”我无言以对,父亲说的的确有道理,一天之计在于晨,在那个还没有机械自动化的年代,农民每天的劳作时间都是要盘算好的,虽然我很少见他和母亲在大晌午休息……

我和弟弟差两岁,是父亲的老来子,上面有三个大很多的姐姐,他们也都在初中的时候就辍学回家种田了,所以对于年幼的我和弟弟来说,农村的辛苦劳作体验其实很少,只是辛苦了姐姐们,尤其是二姐和三姐。那会儿任何一个农村家庭能把农田搞好是离不开男劳力的,父亲从小身体就不好,总是咳嗽哮喘,大姐出嫁以后二姐和三姐就是我们整个家的“男劳力”,一直劳作到我上高中、弟弟上初中。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二姐结婚的前几天,婚期定在五一期间,我跑去找班主任请假,内心想着一定要赶回去给二姐送嫁。结果班主任非说马上就要其中考试了,要好好复习,姐姐结婚又不是以后看不到了,没必要这个时候赶回去。当时听了班主任的回复,我差点哭出来,我告诉他我二姐不一样,她的婚礼我一定要赶回去,我来只是告诉他一下我要回家,即使他不给我批假。最后,我如愿的参加了二姐的婚姻,当时就是特别希望二姐这辈子能有一个好归宿。

还有一件事情,对我后来的学业影响也非常大。大概是我读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就决定以后要把我和弟弟送到县城里去上学,他说县城里的教学水平高,这俩孩子学习好,一定不能耽误了。五年级的暑假,父亲決定先让我和弟弟多体验一下农村辛苦的农活,整个暑假就把我们两个带到大地里面去拔草,大地很远,开四轮车都要半个小时,我也完全不矢知道等待自己的农活是什么样子,一路上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种的各种作物:水稻、玉米、黄豆、红豆、白瓜籽…那会儿应该是我第一次认识这些作物,第一次学会分辨黄豆苗和败草,也终于见识了每天早上家人忙乎的大地是什么个样子。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弟弟每天跟着拔草,刚开始还挺新鲜的,拔的很认真,还说要比一比谁拔的快,但是眼看火热的日头升起来了,一垄地都没有拔完,而且眼前一片绿野根本望不到头儿,慢慢的就心灰意冷了。也许这一切早就在父亲的意料之中,每当我拔草拔得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发现前面好长一段没有草了,兴奋的不行,这样几次三番过后,从地垄翻士的痕迹才发现父亲早就把前面好大段的草拔光了!但是印象非常深的是,那个时候的我就一心想着,以后我绝不能再像我的父母样这么辛苦,被火热的日头晒的黝黑,夏天最热的时候父亲的脊肯还经常会晒爆皮,母亲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不停的流淌……当时的我还会憧憬,等我以后进城了,一定也要父母多享享清福……

再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就记得父亲经常不在家干活,经常往县城跑,每次都说是去办事儿,那会儿的我什么都不懂,只会在内心里热切的祈盼父亲从县城回来能给我和弟弟带点好吃的。然后有一天,父亲回来告诉我和弟弟,关系找好了,等我小学毕业,我和弟弟一块去县城读书。当初的我,不仅为逃离农村干不完的农活而高兴,更为以后父亲给我们规划好的读书路线而兴奋。六年级的暑假,父亲也不知道托了什么关系,给我找了一个县城里的英语老师,说是上了初一就要学习英语了,咱们农村孩子都没见识过英语,必须提前给我打打基础一一这次的英语学习也着实莫定了我的英语基础,让我一度迷恋上了英语学习,也把我塑造成了英语老师喜欢的好孩子,父亲也一度为我的英语成绩而骄傲。

在我暑假学习英语期间,我自己寄居在一个远方亲戚家里(我叫三叔三婶),没坚持几天我就开始想家了。有一天,和三叔的一大家子吃饭,老老少少三辈人热闹的很,吃完饭三婶去收碗筷,我一个人看了会电视,结果突然间我哭了,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三婶瞥见忙的跑过来问我咋了,我当时回答眼晴不舒服好像进东西了……也许城里的家长们一直都很善于观察孩子的表现,三婶把三叔喊过来看看我是不是想家了,然后我就如实的告诉三叔我想家了马上就要回家。三叔拿我没力法,骑上了摩托车就把我送回了家。父亲在家,看见我回来了意外的很,客客气气地把三叔送走了,然后做出了另一个決定:要把弟弟和我一块到三叔家里,给我作伴儿。第二天清晨,三姐开着四轮拖拉机,空车载着我和弟弟两个人直奔县城,然后弟弟就开始了陪读的日子(弟弟一直都喜欢培育农作物,陪我读书他要舍弃家里刚刚培育好的小菜苗),再然后的几天农忙结束以后,父亲又把三姐送过来给我们做饭,这样的日子好像一直持续到秋收,三姐又回家干农活了。

很快,暑期生活就结束了,县城的学校开学了,我去上初一,弟弟上四年级(县城那会儿是五年制,转学的不让直接读五年级,弟弟只能降一级)。父亲给我们找了一家私人宿舍,里面都是在县城读书的农村孩子,因为初中和小学学校不提供宿舍而不得已寄宿私人家宅。我记得当初一开始是每人每个月180块钱包吃包住,一学期我们两人就要近两干块,这对于年入将过万的农民家庭是一笔相当大的开销(其实当初我并不了解家里年收入情况)。然后,父亲走了,骑着自行车要走30里山路。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我和弟弟啥也没说,一块走进房间,坐到炕上,两个人抱着团哭了起来,我们默默的哭诉着想家了。就这样,我13岁,弟弟11岁,我们共同开始了寄居的求学生涯,一学就是十多年。

直到我上大学,早就已经习惯了寄宿生活,也就完全不记得“想家”是一种什么滋味了。大学期间,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父亲也不能再骑他那辆28自行车来看我给我送吃的了,然后父亲又开始谋划给家里面安装一部电话机,就为在我方便的时候了解了解我的大学生活。我读高中那会儿,国产程控交换机可能还没成熟,农村安装一部电话机要2000块钱,为了供我和弟弟读书,家里经济一直吃紧,父亲最终放弃了安装电话机的念头。但是,我上大学了,距离他实在太遥远了,安装电话机的成本也不再那么高昂了,他又念女心切,就找人给家里安装了一部红色的电话机,最初的的电话号码是0469-5161435,我也买了200卡定期给家里汇报我的状况,直到大学毕业那会儿,我把所有的200卡者放在一块,好像有十几张,再后来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好像嫌太占地方就给丢弃了。

2008年的深冬,我读研一,弟弟读大三,为了兄弟姐妹们、为了子女们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撒手人寰,没有来得及照一张全家福。那天半夜,接到三姐的电话,告诉我:爹没了。我泣不成声。此时,远在南京读书的弟弟也接到了消息,第一时间赶往机场搭乘飞往哈尔滨的航班和我汇合,我在火车站等着他,心急如焚,一见面我们抱在了一起,我哭了,弟弟却是那么坚强,然后我们一路赶着火车直奔家乡……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我没有父亲了——再也没有那个脊背佝偻的父亲候在学校门口等着给我送吃的了,再也没有那个目光严厉的父亲纵容我肆无忌惮的顶嘴了,再也没有那个内心慈爱的父亲跟我煲长途电话粥了,再也没有那个心思细的父亲给我邮寄成鸭蛋和香水梨了,再也没有那个不厌其烦的父亲跟我叨叨是不是谈恋爱了…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已为人母,方感悟做父母原来是一场漫长的修行。养儿方知父母恩,感恩父母,感恩生命,感恩生活。我想,我是长大了吧……

2018年5月29日星期二

于南京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想,我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