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建元四年,我还是十九岁的少年郎,出任巴陵王萧子伦南中郎将府的法曹行参军,那一年我认识了徽儿,她是名门高平郗氏的闺秀,她不习女工,不喜欢像别人家的女眷一样整日呆在房间。却喜欢文墨,尤其善于隶书,还常拉着我比试诗赋,我爱带她游山玩水,自是儿女双飞翼,琴瑟两相和。后来我舍道奉佛,静息其身。也疏远了徽儿,她常为此闷闷不乐,且把怨恨牵连到佛法之上,直到有一次我发现他趁着我不在,把礼佛的法器全部砸烂,献佛的瓜果全都扔掉。我的嗔心顿时便起,说出不曾说过的狠话责骂了她。我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却参不透她心里的痛苦。没过两年,她就在郁郁寡欢中亡故。而后时常在梦里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像灵蛇吐信一般,断断续续,如慕如诉。像有千万句话对我说,却都只化成了不尽的哀哭。
我知道那是徽儿,后来我废掉齐帝,登上宝座, 就追尊她为郗皇后,不断地在梦中安抚她,追问她,始终不见她的一衣一角,却从地底钻出一条巨大的蟒蛇,盘旋着围绕着我的身体,只有她眉边的黑痣让我忘她不掉,便是我夜夜梦里的徽儿。我读懂了她的吐信,她说自己生前因毁谤佛法,被佛祖降为巨蟒,佛祖惩罚她打翻祭品,让她每天都逶迤在寂静的虚空中,没有食物,没有生灵。饿了只能啮食自己的身体,她每吃一寸自己的血肉,尾巴就长出一寸,食欲又生出一分,要来吃掉自己的躯体。日日夜夜,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她让我看在夫妇之情,为她超度,让她得以脱离无边的苦海。我听后,四处参阅佛经,撰慈悲道场忏法十卷,请僧礼忏,超度徽儿。就在超度法会上,我看到一条蟒蛇从地上腾跃而起,她一边升天一边蜕去了衰老的鳞皮,露出她清丽白皙的肌体,化为天人,浮在空中,对我示以安宁和感激的笑靥。
我一生造寺、写经不可胜数,所做的善事,莫甚于此。
我平素痴迷围棋,常误大事而屡错不改。直到那天,与散骑常侍到灌对弈,正是难解难分时,我忘却了自己早已下诏请高僧榼头求见,榼头师傅在殿门外久候两个时辰而不离,使臣连禀三次,我都是聚精会神地博弈,全然听不得,只是眼睛盯着棋盘上的一得一失,抓到一个吃子的机会,口中就不自觉念到:“杀却”。下完棋后,才懊恼地想起此事,急忙诏请榼头师傅进殿,内侍却吞吞吐吐地答道,榼头师傅已被奉命推出去斩杀了。奉命斩杀!我登时只觉天旋地转,榼头师傅是证得阿罗汉果的高僧大德,杀阿罗汉乃是五逆重恶,死后要堕阿鼻地狱罪!我撕扯着衣冠,砸烂了棋盘,咆哮道:“你是哪里来的胆子,假借帝诏杀害高僧,还诳言奉朕之命!朕要将你满门抄斩,凌迟分尸!”他的双腿成了一滩软泥,哀诉道:“奴婢方才通报陛下榼头师傅求见,陛下其时正在弈棋,无心说了一句“杀却”,奴婢蠢笨,竟误以为陛下要杀掉榼头师傅,方才酿下大罪。奴婢天生贱命,无嗣无后,原死不足惜,唯有年迈的父母尚需供奉。奴婢犯下如此恶业,陛下要将臣千刀凌迟也好,五马分尸也好,只请不要让奴婢的老父老母陪着去见阎王。”
我好久才从失魂与悔恨中复苏,难道要我再杀一名内侍,去告慰死去的圣灵?恶业已铸,非人力所能消,又何必更复杀生,最该死的人难道不是我吗?《长阿含经》言:博弈亡失财,是非为大咎。由是观之,终非虚妄。我泪湿沾襟,扶起已经失了三魂七窍的使臣,问他榼头师傅入寂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他哆哆嗦嗦地告知我,我知晓了一切。我隐隐中看到榼头师父临死之前还在对天合掌,仍是面容安详宁静,毫无一点怨恨愤懑之色。杀人无数的刽子手都不忍心害其性命,他疑惑不解急急问道:“大师是得道高僧,究竟是犯了何种罪愆,陛下竟要来杀你?” 榼头师父答道:“贫僧并未犯下俗世任何刑律,只是当此将死之际,历数五百世事,方于前世今生,察觉一段因果,贫僧说于檀越听,也请檀越转告陛下,前世贫僧还是小沙弥之时,曾以铁锹锄草,错送了一条蚯蚓的命,今之武帝便是当日那只蚯蚓,我前世杀他害他,此生该还他性命。万望转告陛下,贫僧之死,实乃业报,陛下并无杀念,愿能广结佛缘,大发菩提心,是生一切诸佛法故,自能破坏恶业生无量功德。”语毕,已准备引颈受戮,行刑手不敢挥刀,大师双眼闭合,轻声道:“动手吧”,那把大刀就脱手凭空飞来,将榼头师父的首级砍于地上…..
就在萧衍回忆起今生种种往事的时候,他感觉到那一点的蜜汁,从舌尖流到他的舌根了,当它从舌根滚动至咽喉,再由咽喉堕落到胃里的时候,就是萧衍的死期了。他看到牛头阿傍,手里持着钢钗,卡着他的脖子。垂死的皇帝问床边的阎摩罗王:死后我将去往何处?只听到阎王一声长长的叹息,:“你前五百世均为寺庙里一只喜闻佛音妙法的蚯蚓,历得五百世畜生道的轮回,才于今生投胎为人间之王,此生亦广弘佛法,多有功德,本可由阿弥陀佛接引你去西方极乐世界。无奈你死前犯戒,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既食荤腥,又背先誓。妄语欺佛,罪无可恕。将去那阿鼻地狱,受身千万亿劫烈火焚烧之苦。”
梁皇近乎是哀告地和阎王说:“弟子不求往生于西方极乐,只是生前所立的诸多功德,可否折减我的半分罪恶?”
阎王只是冷冷地笑着,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这老东西怕是疯了”。萧衍开始看到阎王的形象慢慢地变了,他魁梧的身体变成了六尺之躯,他威风的相貌长成了狰狞面目,他几乎是厉叫着:“空自吃斋念佛,就能往生于西方极乐?老不死的萧衍,你当皇帝做了多少孽!是你把我逼到这条路上的!你有什么功德!”
“空自吃斋念佛,就能往生于西方极乐?我有什么功德!我有何功德!”阎王尊者的一番当头棒喝,如旭日方升,天地骤然明亮,眼前的万千浓云、四方阴霾一齐消散了。萧衍心海之中自觉跳出一段往事,眼前历历所见,都是二十五年前,于此处得见自天竺而来的达摩僧的场景。当时萧衍也曾问道:“朕一生为佛教护法,造寺、安僧,难以计数,立有多大之功德?”
大师只是淡淡回答:“并无功德”
萧衍急忙追问:“何以无功德?”
“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那如何是圣谛第一义?”
“廓然无圣。”
梁皇心下不满:“别人说你是圣人,你言“廓然无圣”,那朕面前此人又是谁?”
“不识得。”
萧衍当时只觉,好一个不识得,什么天竺高僧,不过沽名钓誉之辈,连饭食也未招待,便不欢而散。几天之后,才若有所得,方知错过了高僧大德,悔之晚矣。而今复忆起来,心中霎时一片空明:廓然者,乃是清净灵明,空虚寂灭,不动不摇,非凡非圣者是也!不识得,无相无能所,无有无无有,又何来识不识得!
萧衍于心底长叹一声,若自己不是慧根浅近,又怎会错过达摩尊者的点悟,此刻又怎会堕入无间地狱?可惜悟之已晚,他已看到四方生起红莲业火,环绕在他周遭,将他的龙床宝座,隔绝成一个孤岛。檀木床板变得坚硬如铁,又慢慢隆起,不知过了多久,经过一尺一寸不断的累积,最后变得比八万四千由旬的须弥山还高。
他看到熊熊的烈焰比八大海的海水合起来还多,东南西北、六合八荒,俱是无穷火海,将身处之地烤成炮柱。
他看到地狱的罪众在铁山之上痛苦的抱头、滚地、跳脚、哀嚎,他们的皮肉已经完全不见,连骷髅都被烧成灰烬,有情的身体早已与无情业火燃成一体,身躯即是烈焰,烈焰即是身躯。
他感到背上的皮肤正一层层地脱掉,感到自己嶙峋的瘦骨正贴着滚烫的火石,感到自己的手指消失,四肢化成灰烬,在眼前飞舞。
他听到地狱上空传来阎魔罗王的声音:“老东西!我让你下地狱,下地狱去!”
可地狱的图景虽是不断幻化变得愈加可怕,但他却感到自己心中的恐怖已渐渐消失,他的疲惫消失,虚弱散去。气息充沛,音如洪钟,高声喊道:“绝恶念,火海灭;离妄想,刀山平。我执增,地狱生;千般法,一佛乘。”
“这饿死鬼,说什么胡话,你可知道我是谁?谁才是贱狗!”
“ 一切有情众,俱是如来藏。无明无不明,非圣非自障。譬如垢中金,譬如蔽下像。譬如岩树蜜,譬如糩皮粮。八万四千种,因缘所生相。”
“这老家伙定是疯了”,萧衍上面一个轻佻的声音继续问道:“那陛下你的佛又在哪儿?”
“绝迷离生死,返真复本在,灵台心无住,无佛亦无碍。”
他冷笑道:“他可救得了你?”
火焰就快侵蚀到萧衍嘴边,他用着最后的时间斥骂执迷无明的阎王:“明我菩提心,见我真如性。灵山此去多歧路,何必急求恒沙圣!”
话音刚完,天地同时寂灭,阎王带着他的鬼使忽然不见。萧衍又重归于无间地狱熊熊的业火之中,铁山升得愈来愈高了,表面的温度也愈来愈热,直到天顶之上开出了一个小小的洞口,向上看去,是西方极乐世界的莲池,还荡漾着水晶般清澈的水,倒映着洁白如玉的莲花,莲叶间隙,正是拈花微笑、俯视地狱的释迦佛祖。
萧衍看到无数的罪众在烈焰的焚烧之中露出了欢喜之相,他们高举着双手,猛蹬着双脚,想要去触摸那片莲池,但无论他是身高万丈的巨人、还是不足微末的蝼蚁,离极乐世界的池面都差了一分一毫的距离。他们脸上的欢喜之色因求而不得,很快便沦为失望乃至嗔恨和痛苦。
老皇帝环视左右,心生怜悯、俯下身来,指着自己尚未烧成灰烬的弓背,“你们踩着我的肩,踏过我的背,从这里解脱了罢!” 此间的罪众闻言,人鬼禽兽,俱如潮水般涌了过来,远在八寒地狱的罪人,也带着裂开的疮疱,踩在他的身体之上,各各补上了那一毫一末的距离,攀上了极乐世界的净土。无数劫的时间过去,从地狱到净土的通道未曾断绝。万万亿罪众接连解脱,只剩萧衍一人伫立于空虚地狱之中,无法攀缘着一物以上极乐世界。头上的清池不断荡漾,莲花接连开闭,最后终于是闭上了洞口。从此以后,无间地狱,再无出路。萧衍并不理会洞口的开合,仍是端坐于原处,就在这静坐的片刻,只听得天地忽而一齐震动,曼陀罗花自天而降,四周的红莲业火都一时歇息,继而于原处生出千万朵白莲,环绕在萧衍周围,天人簇拥,妙音齐鸣。净土莲池重新开放,生生不息,萧衍合十行礼,是以十方法界,唯心所造,离一切相,究竟涅槃。
侯景看到萧衍在死之前双手高举,口中“嗬嗬”不知说些什么,想来是人老了难免疯疯癫癫。侯景本想再次羞辱于他,忽而见他莫名死去,心中不喜反恨:萧衍遗容安详,嘴角带笑,分明死而无憾。只是这临死之笑却是何意,竟像极了对自己的嘲弄,萧衍既死,侯景无处泄恨,只得砸烂了龙床,又毁掉尸身,这才悻悻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