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依然常想起小时候住过的水电站。
水电站的房门和窗,刷的是绿颜色的漆。椅子,涂的是黄颜色。屋子后头,有一个池塘。池塘后来填平了,长了一池的细芦苇,一到夏季,芦花开,粉绒绒的,我觉得像是飘着一池淡玫色的烟。
我的父亲总是在机房里做事。他的主业是“发电的”。但是,我根本说不清我父亲是做什么的。
修电动机、变压器;做铁的门,制造蓄电池……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是不会修的,不会做的。马路上开的货车抛锚了,他会修车;村子里人家灶前的鼓风机坏了,他会修鼓风机;有人把坏掉的收音机搬来让他修,还有人求他修手表。他会折腾出一架电动自行车,哪个工厂要用电焊机,他能造出一台。
很多人求着他,也很多人赞美他。不过,我一直没太在意过。我喜欢的是有颜色的花呀,果啊,布娃娃呀,裙子啊……,但是父亲弄的,全是黑乎乎、硬梆梆、冷冰冰的机器、铁块,不是电,就是焊,还有挫,还有敲,还得拧。他经常一身油污,衣服上还时常有被电焊机的火花溅穿的小孔。他的手老是沾着机油,用洗衣粉洗过的手,粗糙得很。
我唯一感兴趣过的是他给我的堂哥做过一个玩具,一个小铁棍一拗,一焊,变成了一个精巧的“8”字。可是因为我一定要抢来玩,堂哥一急就用这个小铁“8”字敲了我的脑门,这一疼,更加阻碍了我对父亲所有手艺的深入了解。
我还看被撕走好多页码去擦屁股的《章回小说》。两个页码中,我大约能认得出五六个字。认识“人”字后,我认识了“们”字,认识“一”字,我又相继认识了“二”和“三”字;再从“中”字,认识“国”字。最后,我就这样猜谜一样,认了很多字。
那时候喜欢“看书”。书里有画,画是有色彩的。我家里有父亲订的《大众电影》,我把封面或封底上漂亮的都剪下来,贴在我床头或者收集起来。我家还有一本有画的书,就是父亲买回来的《大众菜谱》。这菜谱有图,图上画个茄子,我就能猜出后边的字是茄字;图上画一把白菜,我就蒙出那上边应该有白菜两个字。这让我感觉有温度多了。
然后,我就开始看父亲的《三国演义》,那本书其实只剩下三分之二,封底被老鼠咬坏了。父亲说那是他高小毕业的时候买的。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个高小毕业生而已。
我看书,会用一个奇怪的姿势。摆一张靠背椅,摆到墙边,离墙要有几十厘米远,墙的对面,得有一根柱子。然后,抱着书坐到椅子上,人往后仰,双脚往柱面上蹬着。
这样的坐法,母亲是 严厉禁止的,因为这个坐法“没姿没形”,不是女孩子可为。我才不听呢,继续那么坐。结果,一把椅子叫我坐得快散了架。母亲自然生气,她一生气,就责怪父亲对我们的宠溺,比如为啥不准许她把我们几个赶上山去砍点柴火呢?为啥不把我使唤去别人家的田里割几次稻子呢?她尤其生气的是父亲不让我们去干农田的奇怪理由:会晒黑。女孩子晒黑了不好看!在她眼里,这算哪门子理由呢?这根本就是在纵容我们当懒虫!
不待母亲唠叨够,父亲找了一小段三角铁,往那椅子边上一镶,一钉,牢了。母亲只好闭嘴。
我于是对椅子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参加工作后的某一天深夜,我突然就怀念起水电站的那把椅子,第二天一大早便上街去家具店寻找。当然是找没有。那几乎是水电站独家所有的椅子。我便在电话里就对父亲发牢骚叨叨:“爹爹,水电站的那种椅子,你给我做一把来吧,没有木的,你用铁棍子给我做呀……”父亲听了“嘿嘿”地笑了:“铁的怎么使得……”
当时也只是我的一个“胡言乱语”,很快我就抛在脑后。
没想到的是,二十多年后,我的父亲真的当起了木匠,做了很多椅子。Y椅、肯尼迪椅、圈椅、高脚椅、公牛椅……,全是北欧风格。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学,怎么做出来的,就像小时候,我完全不知道他的那些手艺是怎么会的。问他,他就笑笑,回答两个字:“研究。”
我是不研究的。我总是坐享其成。
如今已到中年的我,竟然能回到小时候,每个周末,我抱着一本书,在父亲的作坊里,一会坐在高脚椅上,一会坐在沙发上,一会坐把Y椅,一会蹲在一张“屁股凳”上,我的年近七旬的父亲,和曾经在水电站一样,走来走去,忙忙碌碌。间或,看到我舒坦地坐在高脚椅上,他会问我:“妹妹(父亲对女儿的昵称),你喜欢这个椅子?我下次给你做一张!”再过一个周末,他看我坐在圈椅上很自在的样子,又说:“妹妹儿,这圈椅好坐吧?等你搬家的时候,我给你做一张!”再下一个周末,他看到我爬到了摆得高高的打坐凳上,又来了:“妹妹,这个椅子打坐好用吧?等我有空了我给你做一张!”
我一听就得意得不行。但是过后却会突然想哭,因为有一个我小时候从来没想过的问题,现在令我一想就很恐慌,我估计他完全没法那么干脆地答应我——父亲,我可以长大,但你能不能不要变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