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迎后,七年甜蜜恋
大明正统七年,公元1442年,朱祁镇迎来了他的皇后姐姐钱氏。
起初皇祖母给他定皇后的时候,朱祁镇是颇不情愿的:听说钱氏比朕大了差不多一岁,又是小门小户的,海州一个都指挥史佥事的女儿,又姓钱,一听就没什么见识,怕不是小家子气啊。听母后讲,皇祖母千万百计想要开枝散叶,万一这钱氏要是个大屁股可就不美了。
朱祁镇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跨进新房。
灯光里,钱氏抬起头,对着进门的少年皇帝微微一笑。
朱祁镇楞住了:这个姐姐好生温柔呀,长得又娇小,站起来怕是刚到朕的眉眼边吧。
翌日帝后二人到清宁宫拜见皇祖母。
张太皇太后眼见一对壁人立在眼前,十分欣慰,手挽钱氏,让其坐在孙太后与她之间。新晋的皇后十分惶恐,坚持立在太后与太皇太后身侧。
太皇太后与孙太后对视一眼,皆微笑不语。抬手让朱祁镇坐下。
朱祁镇眼巴巴望着皇后:“姐姐也坐。”
众人齐笑。太皇太后道:“镇儿,你看,祖母给你选的人不错罢。”又转头对钱氏道:“今天咱们一家人叙亲,不必拘束,坐在镇儿旁边吧。”
待小夫妻俩坐定,太皇太后轻咳一声:“镇儿,如今你也大婚了,政事以后你办吧,祖母老了,好歹松快两天。”
朱祁镇连忙起身,口道:”老祖宗不要丢下孙儿“。
太皇太后摆手:”你大了,又有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位大人相助。祖母相信你会当好皇帝的。“”只一个,日后还是要远着王振一些。“
朱祁镇张张口:”王先生他……“
太皇太后面沉如水:”前一向祖母就训责过他了,怎么,你还想给他讨饶?“
朱祁镇不语。
太皇太后又拉钱氏:”吓着了?我是见镇儿不晓事,少不得操会心,往后啊,就靠你来提点他了,这孩子,耳根子软。“
钱氏红着脸应下了。
太皇太后拍拍手:”尽忙着说话了,来来来,我们弄点好吃的。“吩咐太监宫女上饭食。
吃罢早膳,帝后告退。
廊上,钱氏拉拉丈夫的袖子:”皇祖母好生亲切,跟我自家祖母一样呀。“
朱祁镇拉着她的手:”是的,皇祖母出身平常人家,待人没什么架子,你没事和她多亲近亲近,我小时候受她庇护,好不容易以庶子身份得当太子,承大统后又多得她教诲,我这一下子忙政事去了,她老人家肯定会寂寞……“
钱氏扑闪着大眼睛,真挚地回道:”皇上放心,以后皇祖母就是我亲祖母,我在家时,哄祖母开心很拿手的哦。“
朱祁镇笑道:”真的啊,你是怎么做的啊。“
帝后二人边笑边走,迎面遇上周贵妃,王贤妃。
见了帝后,二位妃嫔忙敛身见礼。周贵妃胆大,见完礼还冲皇后寒喧:”妾身等去见过太皇太后,皇太后,再来拜见皇后。”
钱氏有点羞怯,轻轻应了。
朱祁镇见皇后没刚才那么活泼了,悄悄附在她耳边说:“这都是礼部按制给我设的妃嫔,你放心,我吃够了庶子当太子的苦,不会让她们先生孩子的。”
钱氏大窘:“皇上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朱祁镇大笑。
新婚的日子倏忽过了五个月。这日清晨,帝后晨起梳洗,听得清宁宫方向传来丧钟声响,帝后二人猛然色变:怕是皇祖母不妥!
这几日祖母偶感风寒,夫妻两个日日前去探望——怎就来得这么快。
大明正统七年十一月二十日,张太皇太后,这个历事三朝,涉政三朝、出身平凡的奇女子走完了她轰轰烈烈的一生。
英宗夫妇哭送祖母入土。
失去了祖母这棵大树的依靠,朱祁镇颇为闷闷不乐,好在内阁“三杨“辅政得力,朝事上倒还顺手。宫里没了祖母看着,朱祁镇又时常召王振来说话。
皇后见此,颇劝了几回。加之三杨也多有劝谏,朱祁镇倒又收敛些,下朝回宫,只腻在皇后宫中不走。
少年夫妻情热,钱氏也乐得多见丈夫。候得他下朝来,替他宽去大袍子,换家常衣坐下,两人望着窗前的花草说笑一回,又指着那痴肥的宫女偷乐一回,又或是对弈几局。乏了,朱祁镇总歪在钱氏腿上,嚷着要她给梳头。
钱氏嗔道:”叫青儿来梳,妾又不是梳头宫女。“
朱祁镇耍赖:”不要,你不是宫女,是妻子,给丈夫梳头天经地义。“
小夫妻两个笑闹不休,窗外绿了樱桃,红了芭蕉。一切安好,只一桩:总没小皇子皇女的影儿。
皇后心下不安,劝夫君:多到妹妹们那里走一走,皇祖母在世时千叮万嘱,叫我大度着些,不要误了子嗣。
朱祁镇颇不情愿:”这不一定是皇后的原因,咱们朱家好像生孩子都不多,你看郕王,也还没有孩子,咱们再等等?这不大婚也才两年?”
皇后着实舍不得皇帝夫君去别家,因此按捺着不安,暂且略过这事。
孙太后倒是坐立不安:老朱家连着几代皇帝都不长寿,镇儿也有十七八了,还没有子女,不是什么好事。因此立逼着朱祁镇往周氏、王氏处歇了几回。
皇后心内极苦,然也晓得子嗣事重要,不敢发一言。
不想那周、王二人肚皮皆争气,都诞下公主来。皇后暗自着急,但更怕皇帝急,因此只作欢喜样子,一如往常,还作笑颜往别宫去祝贺。
四五年过去了,帝后依然甜蜜如初。可恨皇后子嗣仍不见影。周贵妃却生下一位皇子!
皇帝获知消息,第一时间跑的不是贵妃那里,跑的是皇后宫中。还没到坤宁宫,倒见得皇后銮驾正往贵妃宫去。
见着皇帝满头大汗,皇后不由笑道:“甚么事这么急?”
朱祁镇急道:“特来知会皇后,贵妃虽生了庶长子,但朕一定会等咱们的嫡子的。”
皇后不由莞尔,半晌,又似要落泪,赶紧作嗔拉皇帝袖子:“刚有儿子就傻了,走,咱们一起去看看。”
逢巨变,帝后苦相守
大明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春。坤宁宫。
钱皇后正和侍儿比较针线,忽见朱祁镇一身戎装,大踏步走了进来。
皇后站起身:”皇上又作什么怪,干甚穿这么件吓人的衣服?“
朱祁镇得意洋洋地前后转身:”皇后看朕威风不?朕就要去打瓦剌了。“
皇后听得心惊:”不是听人讲不去了么?皇上怎地又改了主意?”
朱祁镇意气风发:“王先生讲的好皇帝当亲为社稷,待朕凯旋归来,当是万民景仰。”
皇后忧心道:“妾身也不懂这朝事,但总是担心皇上的安危。皇祖母在世时,也总讲不要听王振的话。”
朱祁镇不以为然:“那是皇祖母胆小,朕出去杀敌,正是男儿所为。皇后等着,朕一定杀得瓦剌贼子不敢动弹。”
皇后望着年轻皇帝兴致勃勃的脸,无名忧伤涌上心头。
孙太后那里,又与钱皇后不同,听得儿子要上战场,几乎要痛骂:“好不晓事的儿,只顾着一时痛快,这京城怎么办,朝廷谁替你看?”
朱祁镇不耐烦:“不是还有郕王,叫他先监国。”
孙太后又哭:“糊涂儿,郕王与你隔母的,你不要不思后果,不如,就先把周贵妃的儿子立做太子,以防不测。”
朱祁镇不情愿:“皇后还要生孩子的,现下立了太子,往后怎么办?”
孙太后厉声道:“若皇上不立太子,哀家拼死也不会让你出门。”
朱祁镇垂头丧气,回坤宁宫一声不吭。钱皇后上前来轻道:“皇上既然已经决定出征,妾身也不敢拦,但请皇上出门在外,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这宫里有许多人盼着你平安。”
朱祁镇不乐:“我晓得梓童的心,肯定也是记挂朕的,只是今日匆忙立了太子,朕觉得对不住皇后。”
钱皇后怔怔然:"皇上这时还考虑妾身作甚?于妾身而言,失了皇上的依仗,比天塌下来还重要,妾只望皇上平安归来,其余的,都不重要,不重要……“
朱祁镇这一去,钱皇后有如失了魂魄,镇日里催着贴身宫女青儿去打听外面有没有皇上的消息。每天到各宫转不到半刻,就要回宫等消息,心内老觉得有什么不好的预兆。孙太后跟着一起提心吊胆,只周贵妃,颇为自得。
这一日,青儿匆匆来报:皇上被瓦剌俘虏了!皇后的兄弟钱钦、钱钟殉国!
钱皇后悬了多日的心如遭重击,立时委顿在地。
半晌,皇后挣扎着起来,示意青儿:“去,去看看郕王那里,是怎么商议的,看他们如何救皇上。”
青儿傍晚才回来,禀告皇后:“听闻贼子要钱要物,然后放皇上回来。”
钱皇后立即扯下耳环、抹下手镯,又吩咐青儿,把能找到的首饰、银票、珠宝统统拿出来交到前朝。
青儿迟疑道:“娘娘,您这全拿出来了,可怎么出门见人呐。”
皇后木然道:“钱财身外之物,没有皇上,我这个皇后还出什么门。”
周贵妃闻讯赶来,不由哂笑道:“皇后,这满宫里瞧着就您一个人急呀,臣妾看您也是瞎着急,外头那么多大臣着急呢,犯得着用咱们这些后宫女子上火。莫不是,皇上就是您 一个人的?”
钱皇后没心思理她,一意候着瓦剌那边的动静。
谁想得过了几月,瓦剌贼子没把人送来,反而见着一下子得了这么多财宝,倒想着来京城再搂一把,不仅没放人,反而打到京城来了。
京城内外一片慌乱。后部尚书于谦率先,议请立郕王为帝,以稳军民之心。孙太后迫于形势,答应群臣之请,又坚持朱见深的太子之位不变,双方达成协议。
没有人告知钱皇后。
陷入孤绝的钱皇后木然见了前来尽礼的新皇,面对新皇的礼貌问候,只说了一句:望上皇早日得归,妾也安心了。另请皇上恕我失礼,妾此后不见客,恳求皇上允我一间静室。
朱祁珏有点尴尬,胡乱应下。
钱皇后此后一心茹素,成日跪坐静室祈祷朱祁镇早日归来,真不知道习惯了锦绣京城生活的丈夫如何适应瓦剌处的粗糙,有没有饿着冻着,都怪王振贼子,陷夫君不义。
日日夜夜,钱皇后茶饭不思,青儿望着原封不动的饭食叹气不止:娘娘这样遭践自己,何苦呀。
钱皇后听得青儿的叹息,安慰她道:“青儿不必忧心于我,皇上在那边受苦,我也不忍安生,此后一日送一回饭食给我也就是,留着这口气等他回来。”
青儿哽咽着答了,不敢照此执行,依旧奉上三餐,每每多加劝慰。奉何皇后已无生志,日夜泣思,竟致一眼失明。因吃得不好,身子打晃,磕在泥地上,一条腿也使不上力了。
青儿苦劝皇后:不要再遭践自己了,到时候皇上回来,会不认得您了。
钱皇后此后倒饮食稍加了些,也不过一些粥而也,勉强维持一口气,用来向菩萨祷告,祈求皇上早日归来。恨只恨,身为女儿身,不能飞出这宫门,去寻夫君。
钱皇后在黑暗与孤独中祈求了一年多,前朝终于传来消息:朱祁镇回来了!这还是那头脑活络的小太监见着“太上皇”回来了,钱皇后这里,又有了卖好的机会,才来送消息的。
钱皇后也没甚可赏之物,只忙不迭地谢过小太监,就往宫门走。
来了,来了,泪眼矇眬中,钱皇后见着了满脸胡茬的朱祁镇。颤声问:”可是皇上回来了?“
朱祁镇停住脚步:”皇后?“
钱皇后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喜极而泣。朱祁镇见着眼前这个妇人:形销骨立,一眼已眇,一腿却又短缩下去,不敢相信,这就是一年前还欢笑无忧、明眸皓齿的结发元妻。
”梓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朱祁镇失声。
不容钱皇后细分说,朱祁镇身边的兵士呼喝道:”走。“
”皇上要去哪儿,妾身要一起去。“钱皇后趔趄抢步上前。
朱祁镇不作声,扶着钱皇后跟着兵士来到一处旧宫所前。
兵士们粗暴地将帝后推进残破的宫室,”咣当“一声锁上了宫门,不一会儿,听见锁眼里灌进了什么东西。
钱皇后此时倒不慌了,有夫君在旁,心中自有依靠。朱祁镇长叹一声:”朱祁珏这人混帐,朕回来也不敢见,使这些下作手段,还将锁眼堵死,这是要困死朕哪。“
钱皇后这才醒过神来,朝廷早就变天了。她往朱祁镇身边依偎:”也罢,妾身就跟皇上生死在一块吧。“
夫妻两个,在草席上相依。
外面却闹翻了天,许多大臣听闻先皇归来,都要求觐见。朱祁珏捱不过群情,将朱祈镇夫妇移到南宫,但将南宫周围的树木砍光,不容许任何人私下见朱祁镇。夫妇俩的吃食,皆通过一个墙洞递进来。也没给夫妇俩派伺候的人。还是青儿,自告奋勇奉旧主。
钱皇后陪朱祁镇困守南宫,生活起居虽不如做帝后时的待遇,但自也安然,逢着衣食不接时,钱皇后亲与青儿动手,缝些巾帕之类,央守卫卖了,也能贴补些。
如此,清苦过了七年。
再为后,共穴却起波
公元1457年,朱祁珏病重,所新立太子朱见济亦逝。群臣入南宫,复立朱祁镇。
朱祈镇坐上这张熟悉的椅子,百感交集:朕殊为不易,殊为不易……
朝上摆放停当,却又有人议册皇后事。
朱祁镇大为惊异:有皇后,何用议立?
有大臣伏地启奏:钱皇后眼盲、腿残,且无子嗣,似宜立周贵妃为后。
朱祁镇大怒:”竖儒敢尔,皇后与朕,结发夫妻,同患难,共艰难。岂有易立之礼。“
吩咐将进言之人拖出去。此后,立皇后事不得再议,钱皇后永为皇后。
钱皇后数次自辞,朱祁镇皆不许,又不顾皇后再三劝阻,晋国丈钱贵为安昌伯。面对钱皇后的焦虑。朱祁镇宽慰她:皇后想来子女缘薄,两位国舅又为国捐躯,国丈的地位又低,将来有不可测之事,谁来护得皇后周全呢?
钱皇后听着,只好作罢。
劫后余生的帝后,相依度过七载,朱祁镇病重,自知不久于人世,临死前再三叮嘱太子:当善待嫡母,将来与父同穴共葬。
许是担心儿子将来会听生母的话,朱祁镇又特地唤来顾命大臣李贤,将要求与钱皇后合葬的事宜添入遗诏中。为免钱皇后生殉,朱祁镇还发一诏,命废除妃嫔殉葬制度。
交待完这一切,朱祁镇握了握钱氏的手:”梓童不要哭了,对眼睛不好,朕先走一步,咱们地下再见。“
这一次,朱祁镇永远离开了钱皇后。
钱皇后郁郁不乐,思夫入疾。四年后溘然长逝。
然而,朱祁镇想要与钱氏合葬的希望没有全部实现。朱见深生母周太后不甘心成为钱太后陪衬,多方阻挠钱太后与明英宗合葬。群臣合请,宫中不应。文官们发了怒,跪坐文华门,绝食以抗。
朱见深母子见事不可挡,只好明面上答应群臣之请,将钱太后棺椁送入英宗墓中,谁知周太后捣鬼,将其与英宗相通处堵上,导致形式上钱太后与明英宗地下难相见。
但也许,世上汲汲之人的用心,并不能阻挡英宗与钱后的真情相通。天上地下,帝与后相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