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朋友(三)

一位老朋友(三)_第1张图片

X之所以来找我,也是有原因的。我在1990年代的初期和中期,接连参加了几次律师资格考试,虽不中,亦不远矣,总以几分之差落榜。同时,我和司法机关又有着一些联系,他找到学校的一些熟人求助的时候,很多人都向他推荐了我,这便找上门来。其实我这人和他并没有什么两样,也是一个迂阔不堪的人,最是做不好这种投机取巧,转弯抹角的事情。而公安机关发出逮捕令之后,他不能够回家,四下里躲藏,就这一点而言,我连他都不如,都不知道可以躲在哪里。我说,老X,这样吧,我看看材料,找几个律师问问再说。留他吃饭后,他给了我一份打印资料,说,我下次来之前给你家先打个电话。问了电话号码而去。

我看了他的材料,依旧是那种文笔文风,读来不禁令人苦笑。行文还是避实就虚,控诉合伙人甚至控诉公安机关的感情文字居多,讲述事实和引用法律依据少。我找了本地几位知名律师,隐去当事人的身份,讲述了这件事情,他们均摇头说,非法集资的罪名他逃不了,这个事情没法帮助他,最好的办法还是劝他到公安机关配合调查,讲清楚全部事实,几个合伙人一起承担,或许能够减轻他的一点罪责。这么四处躲藏根本不是办法。我想也是,梁山好汉为什么要将招安作为自己最后的选择?国家机器实在太强大了,你没法与它抗衡,唯一的道路就是将自己洗白,而不能一辈子做鬼不做人。

后来他又来了几次,每次来,都会给我一些补充材料,在我看来,这些鸡毛蒜皮的材料对于他而言,简直就是无济于事。紧接着,政协开会,免去了他委员的身份,他的处境变得更加困难。我好几次劝说他,还是投案自首,接受公安机关的调查,他都不肯,说,他们狼狈为奸,我进去了没好果子吃。这样来来去去,折腾了好几个月。最后实在是扛不下去,到了公安机关投案自首,被关押进了看守所。

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X的夫人给我打来电话,说马上要见我。到我家来的时候,一见面,未语而嚎啕大哭说,老X死了!老X死了!我急切地问,他是怎么死的?夫人说,看守所说,他是吃饭噎死的。我一听就后悔,当初真不应该劝他自首。我说,他的尸体保存下来了吗?夫人哽哽咽咽地说,已经火化了。我无话可说,不知道怎么来安慰她。她哭诉了一阵子,然后,刘老师,我知道你也没法子帮他,我只是来告诉你,老X死了这件事情的,接着哭哭啼啼地离开。

这天晚上我独自枯坐在书桌旁很久很久,心情一直平静不下来。我在想X这么一个迂腐而懦弱的人,一个基本上与世无争的人,一个无毒无害的人,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这当然有他自身的原因,太远离日常生活,太想当然,太理想化地看待这个世界了。他简直不知道利益冲突是怎样一回事情,而当社会以一种隐蔽的方式来伤害他的时候,他居然毫无知觉。有一次,我见过他发火。前面说了,他夫人身材高挑,而且有点姿色,这样会引起一些男人的觊觎。夫人第一次做工的工厂副厂长,就不断地挑逗他夫人,甚至有一些猥亵的行为。夫人反抗之后回来将事情告诉了他。那个时候我正在他旁边,夫人也没有一点忌讳,嚷嚷着便说了出来。这个时候的老X脸色发白,整个身体包括双手都在颤抖,嘴里喃喃着用英山方言说,这个狗日的,这个狗日的。

然后便没了下文,夫人从这家工厂辞职了事。他既不是一个敢于斗争的人,更不是一个善于斗争的人。二十几年的右派农场生活,不是将他的性格磨圆,而是将他磨成了齑粉,成为一个内心不甘屈服,而永远也没法以身体来反抗的人。他只能拼命地讲道理,他也只会讲道理,连翻白眼这种事情都不会去做。苍白的语言能干什么呢?由此我想到了聂赫留朵夫的无奈,和X的不同,他还算是个行动着的人,而且有钱有地位,但是,他也挽救不了玛兹诺娃,找不回玛兹诺娃。只能拿了一本《马太福音》,来为自己忏悔。

我想,X可能不懂什么叫做忏悔,而且,以我所见,除了这件他认为是善意行为的非法集资案件,他的一生真的没有什么需要忏悔的事情。我一直有一个看法,世界上所有人都有错,但是不该这样死去。X有没有错?他有错,他该不该死?他不该死!如此而已。

我为活在这个世界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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