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部手机是款诺基亚3100。大伯家的哥哥拿着爸爸给的六百块钱领我逛了几家手机店后买下了它。手机和电话卡加在一起,六百块还有富余。
从没摸过手机的我生怕被抢劫似的把包装盒揣在怀里,相跟着哥哥回到了医院。一向节俭视手机为消耗品的爸爸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要买手机呢?来回路上困扰我的这个问题在踏入病房的那一刻有了答案。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见我们进屋后示意我把床摇起来。“娣儿(我的小名),快跟你哥哥学学这手机怎么用诶,捎着把号码存上。有事好联系。”
那年的大年初一晚上,已是半夜,被咳嗽声惊醒的我眼看爸爸状态不对,连忙披上外套骑上车子冲出了家门。生性怕黑的我骑着自行车在村子里横冲直撞。村里的两个小诊所都黑着灯,不甘心的我双手紧拍大门。好心的邻居探出头来告诉我:“闺女,别拍了。大过年的,谁会在这儿值班呢!在*家打麻将呢,去找吧。”
快要发疯的我蹬上车子到了那户人家。医生牌兴正浓,眉头紧锁,双眼紧盯牌局。半支烟在嘴里歪斜着探出来,烟灰快要落下也全然不顾。“医生,快去我家看看吧,我爸不太舒服。”“让他吃个药,明天再说吧。”心里已哭得决堤的我被气得嘴唇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忿忿然冲出屋外,蹬上车子,去打120。
欢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已安睡,去谁家借电话呢?黑夜的路,是那样长。亟待修整的路面崎岖纵横,无暇顾及路况的我在自行车座上颠簸,激起一路的狗吠。
辗转多时,终于到了医院。急诊的值班大夫从几把椅子拼成的“床”上起身,一边查看病情一边责怪我为什么送来的这样晚:“你们这做儿女的也太大意了吧!病人已经出现呼吸衰竭的症状了,再晚送来十分钟……来人,送ICU。”
因爸爸身体状况不佳多次出入医院的我当然知道ICU意味着什么。我跟着担架上了医院的顶楼。那里是ICU病房,非探视时间家属不得进入,我被拦在了门外。医生叮嘱不得离开,因为一会儿是病危通知单,一会儿是家属签字,转身又给你一张单子“快去药房拿药,捎带再交几千的费用。”入院时带的那三千多块钱到大年初二的早晨就会用完。而医院一般是九点出费用清单,在那之前钱没着落的话是无法继续治疗的。
在我发愁如何筹钱,也许要提前支取定期存折的时候,突然被更深的恐惧包围了。
电梯门打开,担架上躺着的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身下的被子已被浸透。是和伙伴们一起放炮,炸到了太阳穴。被拦在门外后,颓然的父亲坐在地上,拿起牛栏山对瓶往肚里灌;当妈的心急火燎、忙里忙外,伤心是有,却没当爹的那般烂泥扶不上墙。
电梯门又打开,一股农药味直冲鼻子而来。嗜赌如命的丈夫输光了一整年的进项,妻子当场喝下农药,却被认为是假装威胁。口吐白沫倒地后才手忙脚乱送到医院。
电梯门再次打开,脑溢血时隔三年再次发作的独身老爷爷被人发现倒在门前,送进医院。
“姑娘,被吓住了吧?见多了就不怪了,依我看啊,今天晚上送进来的这四个,起码得死仨。”对面有大叔主动和我搭话。我心一紧,瞥见他斜靠着的被窝卷里赫然一套寿衣!“你看这个呐,给我老娘预备下的,无力回天之时不能让生我养我一辈子的亲娘抱屈”说完后大叔猛吸一口气,眼睛开始盯天花板。
ICU的门开了关关了开:女人喝下的农药大部分已被吸收,洗胃失去了意义;独身大爷这次破裂的是多个非毛细血管;放炮少年正中太阳穴,失血过多。三人在两个小时之内被拉回了家,临走时身上的输液管都没拔。
“剩下的那个是你爸吧?放心吧,肺心病、肺气肿一下半下死不了人,到现在没出来就是没事了。”对面的大叔又开始了,“不是我安慰你,据我观察都是这样,能熬过一宿的都会度过危险期。赶紧眯一会儿吧,一会儿还得他娘的取钱去。”
病危通知单,家属签字,上呼吸机插管,插导尿管,缴费,拿药,送检,拿化验单,打饭,拔呼吸机和导尿管……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几天后,爸爸在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永远记得重症监护室主任摘下口罩颇有成就感的对我说的那句“情况非常不错,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呼吸科医务人员来ICU交接了,我冲大叔挥手说拜拜,大叔微微一笑做了一个OK的手势。电梯门合上的刹那,我听见大叔喊“我说的吧,闺女,要好好的啊!”
好心的医生为我们安排了一个单间,一切收拾妥当。刚刚拔掉呼吸机管子呼吸道出血的爸爸还不太习惯说话,吐口痰满带着血丝。好似挣扎良久,爸爸挤出了那句话:“娣儿,咱不念书去了不?”“嗯。”
彼时我正读高三,同学们业已开学,进入全身心备考的冲刺阶段。我和爸爸在医院里过了年,过了我的生日,又过了元宵节。
元宵节的那天晚上,窗外烟花四起,此起彼伏。爸爸看着我说:“人家过节呢,咱们也得像回事似的,去食堂打仨菜去,今儿豁出去了。这命算是又捡回来了,庆祝庆祝。”
庆祝什么呢,爸爸不过是想安慰打定主意辍学的我罢了。水煮肉片、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三个家常菜买回来后,我和爸爸相对无言只是吃。爸爸吃的很少,我吃的很慢。看着窗外转瞬即逝的烟花,我想:生命脆弱得跟眼前的烟花一样,灰烬无依无靠在寒风中飘零,不知所终,爸爸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转天,哥哥来了。爸爸从枕头底下掏出六百块钱递给他,“兰成啊,带着娣儿买个手机去吧!”
文/刘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