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响起了鞭炮，又是一年春节。
这是第七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都闭口不提，甚至选择性遗忘一位十五岁的少年。可能是为了多玩几盘老虎机的赌资，也可能是因为父辈任性基因作怪，他溺亡在浙江某处的堰塞湖里。他是我的表弟，吴波。
我们平常都叫他吴波二，包括我妈。他是一个跟他父亲性格极其相似的人，粗嗓门，永远精力充沛，咋咋呼呼。在小时候与他玩耍的时间里，我从没有过关于他安静时候的片刻记忆，总是上蹿下跳的一只猴子。
东晋出了不少怪才，例如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一次，小王独自一人半夜饮酒，突然想起了基友戴逵，劲头忽地上来，便夜乘小船造访，到戴逵门前不入而返。为了避免随从和后人骂他傻逼，编了个兴尽而归的理由，于是这境界就噌地上去了。
但真实的情况，我一直怀疑他是醉酒。到了门口，酒突然醒了，记起这种行为的冒然，尴尬地回去。或者是发现戴逵正陷入过量服用五石散后的癫狂状态，愤然离开。真相到底如何，不得而知，且随它去……
我从教科书里拎出这个故事，只是为了引出“兴尽而归”四个字，并让大家周知：几千年后在我们的身边，仍然存在着这样随性的活人—我的舅舅。
在我妈的评价中，我的舅舅是一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而不遵循常规的人，用方言说“这是一个怪迷日眼的人”。因为行为诡异琢磨不透，我从小最喜欢做他的跟屁虫，他总有让我意想不到的奇思妙想来刷新我的认知。
他也曾有过王徽之的古怪行为，有一次他突然记起了自己的二姐，想要去看望一番，骑车十几公里到我家。坐下以后，他环视屋内，顿觉无聊，立即露出坐立不安的焦躁，突然起身说：我要走了。于是，也不顾我母亲的挽留，他骑上发动机还未冷却的摩托扬长而去。
舅舅小时候脾气倔，外公一副望子成龙的热切心态，拼死拼活送他上学读书。但读书识字和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理想，对于舅舅来说，比炎炎夏日里下地担粪还要痛苦百倍。
终于有一天放学回家，舅舅对外公说：我不读书了。接下来，任凭外婆怎么规劝，他都无动于衷。外公走过来，也不多说话，狠狠一耳光甩在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脸上，随后，舅舅鼻孔里流出两道热血。
到我表弟吴波这一代，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成绩更糟糕，犯事花样更丰富，初中还未毕业就辍学回家。
吴波二面临的选择，除了务农就是外出打工，十五岁的他最后成为一名被央视美化的蓝领工人。
他跟随自己的舅舅去浙江一个工厂上班，因为流水线工作的乏味枯燥，薪水低廉，吴波二经常旷工，他舅舅也无暇顾及，懒得看管教育。
长时间从事简单劳动，对每个人都是挑战，更何况表弟刚从野山里出来，更是充满新奇。工厂附近的镇上，有很多老虎机。吴波二玩老虎机的欲望越发控制不住，奈何他兜里赌资不足，只得找个法子先弄点小钱。工厂附近的山间里，有不少堰塞湖。时常闲游晃悠的他，发现不少有信仰人士前去堰塞湖里放生，其中乌龟王八不少，而镇上正有买水产的地儿，这将是不错的获取赌资的方式。
他们第一次下水，摸了不少王八起来，想必是到镇上换了一些钱，狠玩了几把老虎机，尝到了甜头。吴波二从小喜欢玩水，熟悉水性，因此对下水捉鳖一向信心十足。有了第一次，就不愁第二次。
第二次出发的时候，应该又是一个旷工的日子。为了更多的王八，吴波二更换了下水的地方，并且逐渐往深处游去。他深呼吸一口，开始下潜，但没有抓到那只鳖，他准备浮上水面换一口气。可是脚底如同灌了铅，怎么也提不起来。岸边的伙计们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浮上来的脑袋……
舅舅望着二姨和大表哥送回来的骨灰盒，脑海里被突然涌现的对表弟生前的回忆塞满，信息膨胀得快要爆炸以至让他头痛难忍。他倒在地上，满地乱滚，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性格极其相似的父子，更多的不是和谐相处，而是互不相容。舅舅以前经常用不堪入耳的言语和恶狠狠的暴揍，来表现自己对表弟性格的无奈，也夹杂着对自己的憎恨。
执拗、反叛的基因一并在父子的血液里流淌，那么天无二日，又那么难割难舍。
挣脱学校的束缚与逃离工厂的枯燥，尚未成人就殒命异乡，最终成了孤魂野鬼葬身丛林乱草中无人问津。人们都低声耳语认为不值，或者默默摇头暗自惋惜。
之后的舅舅除了面带病态，一副倦容之外，还是疯狂往菜里加辣椒，对着领导喜欢说些风凉话，逛街到一半突然回到住处看喜欢的电视，嘴里一边唠叨却一直忙碌赡养家庭……
这些，几乎都难以改变了。
据说表弟捞起来的时候脚上缠绕着一圈圈的水草，身体保持着挣扎的姿势。他一定是害怕了死亡，他用这唯一一次机会领会了死的恐怖，进而生出对求生的抗争。
那些爱好折腾，不遵循常规的人，如同睡觉择床，只不过是为了调整出更好的姿势，睡得更香。任性也好，反叛也罢，为了生命的抗争，这可以是生命的奥义。
今年春节拜年，外公外婆的坟前又烧起了纸钱，升起了香烟，响起了鞭炮。唯有林子里那不起眼的小土堆，格外安静，又格外让我们内心不安。
文/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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