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随之而去

                                                    木心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不满十岁,我已知 寺 庙 院 殿 观 宫 庵 的分别。当我随着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在山脚下的 玄坛殿 我没说什么,半山的 三清观 也没说什么,将近山顶的 睡狮庵 时我问了:

就是这里啊?

是啰,我们到了! 挑担领路的脚夫说。

我问母亲:

是叫尼姑做道场啊?

母亲说:

不,这里的当家和尚是个大法师,这一带八十二个大小寺庙都是他领的呢。

我更诧异了:

那,怎么住在庵里呢?睡狮庵!

母亲也愣了,继而曼声说:

大概,总是 搬过来的吧。 庵门也平常,一入内,气象却十分恢宏:头山门,二山门,大雄宝殿,斋堂,禅房,客舍,俨然一座尊荣古刹。我目不暇给,忘了 庵 字之谜。

我家素不拜佛,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 疏头 ,才来山上做佛事。 疏头 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 水陆道场 的书面总结,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赎罪券。阳间出钱,阴世受惠 众多和尚诵经叩礼,布置十分华丽,程序更是繁缛得如同一场连本大戏。于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梵音不辍,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圆满。当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鲜有趣,七天后就生烦厌,山已玩够,素斋吃得望而生畏,那被关在庵后山洞里的疯僧也逗腻了。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我天天吵着要回家,终于母亲说:

也快了,到接 疏头 那日子,下一天就回家。

那日子就在眼前。喜的是好回家吃荤、踢球、放风筝,忧的是驼背老和尚来关照,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手要洗得特别清爽,捧着,静等主持道场的法师念 疏头 我发急:

要跪多少辰光呢?

总要一支香烟的工夫。

什么香烟?

喏,金鼠牌,美丽牌。

还好,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长的。我忽然一笑,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丽牌的。

接 疏头 的难关挨过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烟的工夫。进睡狮庵以来,我从不跪拜,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浑身发痒,心想,为了那些不认识的祖宗,要我来受这个罪,真冤。然而我对站在右边的和尚的吟诵发生了兴趣。

唉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嗳啊唉押,唉嗳

我又暗笑了,原来那大大的黄纸折成的 疏头 上,竟写明地址呢,可是 二十四度 是什么?是有关送 疏头 的?还是有关收 疏头 的?真的有阴间?阴间也有纬度吗 因为胡思乱想,就不觉到了终局,人一站直,立刻舒畅,手捧装在大信封里盖有巨印的 疏头 ,奔回来向母亲交差。我得意地说:

这疏头上还有地址,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四度,是寄给阎罗王的。

没想到围着母亲的那群姑妈舅妈姨妈大事调侃:

哎哟!十岁的孩子已经听得懂和尚念经了,将来不得了啊!

举人老爷的得意门生嘛!

看来也要得道的,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庙里的总当家。

母亲笑道:

这点原也该懂,省县乡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我又不想逞能,经她们一说,倒使我不服,除了省县乡,我还能分得清寺、庙、院、殿、观、宫、庵呢。

回家啰!

脚夫们挑的挑,掮的掮,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走出山门时,回望了一眼 睡狮庵,和尚住在尼姑庵里?庵是小的啊,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这些人都不问问。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我却是块乱点头的顽石,一味敷衍度日。背书,作对子,还混得过,私底下只想翻稗书。那时代,尤其是我家吧, 禁书 的范围之广,连唐诗宋词也不准上桌,说: 还早。 所以一本《历代名窑释》中的两句 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 ,我就觉得清新有味道,朗朗上口。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不觉漏了嘴,老夫子竟听见了,训道: 哪里来的歪诗,以后不可吟风弄月,丧志的呢! 一肚皮闷瞀的怨气,这个暗趸趸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个 逃 。怎么个逃法呢,一点策略也没有。呆视着水渍干失,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p#分页标题#e#

我怕作文章,出来的题是 大勇与小勇论 苏秦以连横说秦惠王而秦王不纳论 。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人缠足一样,硬要把小孩的脑子缠成畸形而后已。我只好瞎凑,凑一阵,算算字数,再凑,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宽起来,凑到将近两百,便 轻舟已过万重山 。等到卷子发回,朱笔圈改得 人面桃花相映红 ,我又羞又恨,既而又幸灾乐祸,也好,老夫子自家出题自家做,我去其恶评誊录一遍,备着让母亲查看 母亲阅毕,微笑道: 也亏你胡诌得还通顺,就是欠警策。 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亲指为 胡诌 ,没有警句。

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我忽然想起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

在家里,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弄错了,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欢。那饭碗却有来历 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母亲说:

毕竟老法师道行高,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

我又诵起: 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

母亲说: 对的,是越窑,这叫夗,这只色泽特别好,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贝,小心摔破了。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

碗!

什么? 母亲不知所云。

那饭碗,越窑夗。

你放在哪里?

枕头边!

母亲素知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

回去可以买,同样的!

买不到!不会一样的。 我似乎非常清楚那夗是独一无二。

怎么办呢,再上去拿。 母亲的意思是:难道不开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 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低头凝视河水。

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继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母亲没有说什么,轻声吩咐一个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上山了。

杜鹃花,山里叫 映山红 ,是红的多,也有白的,开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 我就这样动作着。

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各自找乐子,下棋、戏牌、嗑瓜子,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摇摇手。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 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夜里下过雨。

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 来啰 来啰 可是不见人影。

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 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夗,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 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一阵摇晃,渐闻橹声欸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的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夜间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母亲为什么不来。

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 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 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 醒不过来了。

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

我告诉了她。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 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 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夗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氽的夗,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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