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油井

我要挖井,挖一个一直出水的井。这是在我见到这个风水先生之后生出的想法。

那天,我下了田,看着疯长的稻子,绿的出奇。大夏天的热浪在稻子之间肆虐。像钝刀一样,一直擦着边割来割去,滤除许多陈灰。我家的田临着水塘,水塘临着我家。这是一片大塘,每年都会聚着几家放苗的人,请个渔网来,举大家伙儿的力捕春天下的鱼苗。可能会有前一年的漏网之鱼,更加鲜肥,谁抓到就是谁家的。这是不说的规矩,鱼塘越养越肥,就差出个吃人的鱼。

我安的水泵从大塘抽水灌着稻田的下午,太阳像垂着头上的肿瘤,压着身体难受不堪,硬生生的捶打,头发越来越卷。昏昏的头脑想着铁匠铺的王铁匠,夹着烧红的铁块,一圈一圈的捶打,也是越来越卷,像市区公共厕所的草纸,一卷卷的架着空中。红透的铁块会烫伤屁股。

大塘里的水越来越少,一边是夏天太阳的烘烤,一边是灌田和我与几位本家打水喝的需要,水少的可伶,干了半个大塘,露出一片坡埂。现在的大塘原来扩大过,把老陈家的两块田给拱了,平出的水底比原来的要高个半米。只要一到这个时候,总会先干那一片大塘。

我坐在岸边的码头,这是我自己做的码头。两个松树做的木桩,干巴巴的露着,滋水的木桩,现在被晒的干巴巴。出水的植物,我总是奇怪它怎么一直活着等水干的差不多。好像憋气近一年,就等着现在水干露头。抽着烟,烟气不浓,跟着草帽就分散了。每次抽这种烟,眼睛都要呛水。看着露出的水底,那有一个残留的水洼,浑浊,还是浑浊。里面几只小的家鱼的鳞片在垂直的阳光下照的反光,那颜色像我抽过烟漏出的黄牙。一条水蛇像刀一样在水洼里游动,我看到振起不高的水纹。一条条塞向蛇嘴里的鱼像豆腐一样,白白的,嫩嫩的。

我一直没想给自家挖井,虽然,我一边务农,一边和老陈做着挖井队的事。即使在这样的热天,水塘里的水越来越少,越来越浑。多年的习惯,一直在吃水塘的水,因为我有水桶,这是我比那些家鱼聪明的地方。

我继续抽着烟,在码头。正如我刚才说的,我抽这种烟眼睛会呛出水。近的水洼看的清楚。远的东西一点都看不清楚。大塘对面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我确定那是一个人,轮廓看着就是一个人。不过多了一些什么,像一个放大的蒲扇在摆动。他沿着岸边过来,茅草把他的身体藏起来。就那一个像蒲扇的摆动,越来越近,茅草也有倒掉的。

那个身影走到水洼的地方,我知道是个人了。倒三角的眼睛,倒三角的脸,脸颊的干纹褶皱起来越看越像倒三角,跟晒干的水底似的,淤泥被晒干,总会散着奇特的气味,我闻过相似的气味,是一瓶一升多的大塑料瓶里装的维生素的水,黑黄色的水,拼命往肚子里喝时候的气味。

那个像蒲扇是挂着竹竿的破布,用大红色的毛线缝合,上面全是橘子皮,没错,是橘子皮。橘子皮卷着像我的头发,也像公共厕所的卷纸,要漂白就可以做草纸使用。

上衣也是破布做的,大红色毛线缝合,下衣不知道从哪捡的小孩裤子,我觉得是我孩子上星期丢掉的一条,因为那条裤子上面有像他稀黄的鼻涕,鼻涕印在那上面的一条缝线上,就像胶水一样。露出的小腿和两只不一样的鞋,一红一黄,一大一小。大鞋好似芭蕉的蒲扇,小鞋像我孩子一年前丢的那双鞋。

他盯着我,笑着不说话。

“老头,大热天的毒太阳你受的了?走着也不怕中暑?”我叼着烟,问了他。虽然他又丑又奇怪。大热天的晒蔫的不止是植物,我感觉我也在变蔫,恨不得把那只水蛇逮到往嘴里塞。现在倒好,来了一个人,可以接接话茬。

“我不怕这天气,老天要受的了我。早就把我扔在什么鬼怪坑里埋着。”那老头说,三角的各个部位一下子紧起来。

这活说的我摸不清头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场面就这样突然静起来。抽水的水泵发出哄哄的声音,旁边的水发出呲呲的声音,这大塘的水越来越少。

……

“你想打口井吗?我帮你看风水,我是个看风水的。”倒三角老头问道。和我抽烟的黄牙一样,这是被太阳烤焦了的黏土吗?

“不想。”我毫不犹豫的回答他。

“那行,你想打口井的时候找我,我最近都在桥肚底下。”倒三角老头把橘皮的破布摇着。我闻道橘子的刺激气味,赶忙多抽几口烟。

“行行行,我会的。”我催着他赶快走,越来越难闻,比维生素水还难闻。我现在宁愿抱着一桶大塘的水灌着嘴,也不想和倒三角老头说话。

“好,我等你,就在桥肚底下。记得带着鸡。”倒三角老头再也不说话,背着我就走了。上衣的背面是一块布,没有大红的毛线。

稻田的水灌满已经接近傍晚,老陈家的大白鹅开始在大塘里混水。我背着水泵就往家赶。背着水泵就像橘皮的破布。水泵里是不是塞着几条死鱼?

晚上的床上就我一个,老婆带着孩子在另外一个房间睡。

“你想打口井吗?”倒三角老头的话只要在我翻身的时候就会回响。我挖了那么多的井,也不给我自己挖口井。这算什么?我给别人挖坟,也要想着自己也要有个坟。没错,我是要挖口井。

继续翻身,就没有那句话的回响。

大清早的我就提着仔鸡去桥肚。家家能打鸣的公鸡一直在叫,从声音来听还是老陈家会养鸡。

“我想打井。请你帮我看个风水吧!”我奉上仔鸡,左手掐着屁眼,右手按着仔鸡的嘴。

“行,带我去。”倒三角老头拿着橘子皮的破布就正走在我前面。我提着仔鸡跟在后面,他好像知道我家在哪的样子。

我家的院子全是泥巴地。左侧墙角处有个小水缸,原来放了一个方便面袋装的一些螺蛳。现在整个缸里都是螺蛳。吃也吃不完,留个几只,下一场雨,地湿了,缸里就满了螺蛳。小水缸旁边有棵葡萄,每年拿些葡萄出来的时候,孩子都像躲瘟疫样子,不在院子里玩泥巴,非要我到水底挖淤泥,涂着屁股一圈又一圈。

倒三角老头来了之后什么都没看,指着水缸的位置,说:“把水缸搬了,你往下挖就是。”说完就从我手里拿过仔鸡离开。

我头脑里什么都没有,就拿着铁锹挖,往下挖。老婆在旁边叫我,她之后和我说,我就像中了魔障。叫魂也没有反应。

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那个位置挖井。就这样过了三天,有了一个光亮的洞口。一块斑驳的石头,这石头的样式像拉屎的蹲姿,我想我是一个在茅坑里出屎的工人,还要接着上头落下的屎。我就像在粪坑里游动的水蛇,面对一个孩子向我滋尿,我还要若无其事的挖洞。

老陈来找我,是我老婆喊来的。因为我从挖井的时候就开始不正常。

“喂。老杨,你在干嘛?”老陈在洞口往下看,就像那孩子在那滋尿。

“挖井,还能做什么,看不出来吗?”我沉沉地回他,还是继续往下挖井。

“你这样子是挖不到水的。”老陈还在洞口往下看。

“你管我,你先把你家打水的问题弄好再来说我。”

“哼。”老陈感到无趣。嘴里念念叨叨就离开了,我老婆留他吃饭他也什么都没说。

挖井越往下越看不见光,拿着插排往下送电灯下来,渐渐地我觉得电线是个往下拉的瀑布,我知道出水的感觉,瀑布开始往下泄水,就要出水了。

那是开始挖的第九天,井下一点光都没有了。插排坏了。出东西了,只不过不是水,是猪油。我确定是猪油,我老婆说的,我还吃了用这猪油炒的菜。

挖了井之后,我就卧在床上,睡了三天。

这事传的大家都知道了。老陈最先知道,然后越传越远,越传越奇。

我和老陈去三十里开外的一户人家挖井。就听到传言,什么三四十里外出了一家土财主,家里有一口聚宝井,想要什么只要在井口上柱香,把水桶送下去提上来就有了,水桶还变成金子做的。

老陈笑呵呵的打岔,指着我对他们说,我就是那个土财主,遇到活菩萨给我指了一条发财的路。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变了,这种眼神我在和老婆做爱的时候我能从我老婆的眼神里看到。

传的都是假话,只有一句是真的,我现在就是个土财主。来打一桶的猪油,就收一笔钱。我这个土财主越来越重。这口井的猪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就和那些螺蛳一样。

我的钱堆在银行我不放心,就包在我和老婆睡觉的床底。在床底塞满钱的时候,我有一个想法,就是再找一房老婆,和我太爷爷一样。每天我就在镇上闲逛,盯着别人的眼神,特别是那些妇女的眼神,看能不能找到不一样地眼神。我老婆的眼神就是其中一个不一样的,她的眼神就是我现在还想她是我老婆的原因。

自从钱多了以后,我观察人明显尖锐了。老陈的眼袋垂着好像那个垂在头上的肿块。我知道老陈在挖井,这是和我当时挖井一样的状态。我知道是老陈家在夜晚连夜的挖井,因为早上他家鸡叫的位置和晚上挖井的位置声音是一致的。

每天晚上来的都早,我在镇上没逛几遍,太阳就落山了。一点光都没有了。我置身洞穴的时候也是这样。

突然,我被打蒙,眼睛里什么都没了。

天上的星星像倒垂的雨滴,这是我刚醒的第一想法。

我被麻绳反绑,平卧在田埂上面。我知道这是田埂,我对田埂太熟悉了。闻着草地味道我还知道这是老陈家的田埂,他家田埂草的味道我尝过。

对面站着的是老陈,他那眼袋太明显了。

“你要干什么啊?老陈!”我拖着胖墩一样的身体,在土地上面挣扎。想把麻绳给蹭断。我多希望有个马达带动我挣扎,而不是希望有把刀把麻绳给割断。我害怕那刀要我的命。

“我挖不到猪油,我也赚不到钱,我要杀了你。”老陈跳着眼袋对我说。手里还拿着和绑着我一样的麻绳。幸好不是刀,我死也死的不难看。

“你就算杀了我,你也弄不到我的钱!”我大声的朝他冲道。声音在荒野里传的非常快。就像说我有个聚宝井的传言一样快。

“这你就放心,我会拿到的。”老陈坚定的回道。

“我会把你杀了,就埋在我家的地里,你放心,每年我都会在这里种芝麻,我会浇粪的。”

我听到这句话,挣扎的蹭出一个坑来,老陈直接用麻绳套在我的脖子上,勒紧的麻绳,就像那厕所里的水蛇,冰凉凉地。

我闭上了眼睛,终于没意识了。

……

我是老陈。在漫天星星的夜晚,我杀了老杨。把他埋在我家的地里后,我就拥有了老杨的一切。他的家产,他的妻儿,最重要的是那口井是属于我。

我有了两个老婆。我原来的老婆是大老婆,老杨的老婆现在做我的小老婆。自打我拥有了老杨的一切开始,大老婆的眼神和小老婆一样了。和镇上其他的妇女不一样。老杨的老婆做了我的小老婆或许是因为我有钱吧。这我不关心,她是我小老婆就行了,眼神和镇上其他妇女的眼神不一样就行了。

猪油井里的猪油没有了。在我吃完家里猪油要去打的时候发现的,打上来的是一桶血。我知道是猪血,我两个老婆都这样告诉我的。但我不喜欢猪血,就把井封了,这是没关系的,我拥有的钱够我花一辈子的,我也是一个土财主。

我也变成胖墩,饭量好的时候,我吃的就是用芝麻油做的菜,感觉有猪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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