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与宝钗——一面浪漫一面沉重

少读《红楼》,喜欢黛玉,厌恶宝钗。总觉得林妹妹率真任性,生命肆意爽朗;而宝姐姐人情练达左右逢源,多了从容挥洒,却少了真实自然。

黛玉小性,湘云拿戏子比她,她便甩脸子直接走人,孤高自诩,可见一斑。在《红楼梦》的前几回,反复写着黛玉的任性。她的父亲林如海对她男儿教养,受的教育是恢弘大气,或许正是这样,比起大观园的其他女孩,她才多了许多桀骜不驯。而她的人生,虽被那没玩没了的眼泪浸泡得柔弱了许多,却扔不乏率性肆意的自信洒脱。

周瑞家的送花,送了一圈到了最后给了她,她只看了一眼,就问:“这花是单我一个人有,还是大家都有了?”周瑞家的回答:“大家都有了,这两个是姑娘的。”黛玉听完冷笑:“ 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啊!”一眼看破世态,看破后还要说出来令人不敢轻视,心机手腕一样不少,胸中非但有丘壑,且这丘壑高低远近,把握拿捏得恰到好处。探春称赞她:“七窍玲珑心”,她的笔名潇湘妃子,名如其人,风流别致,也只得她,才当得起这独树一帜的潇洒!

长大许久后终于开始理解宝钗:她活得也不容易啊!她有病,胎里带来一股热毒,脂砚斋曾批,热毒起因是“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因有火,所以需用冷压制。一丸药,用了四季的花蕊,四节气的雨水霜降雪,合在一起。得到的万分艰难,吃得小心翼翼!她住的房子,雪洞一般,她爱穿的衣服,半新不旧。她活得克制而内敛!因只有“冷”,才治得了她的“病”!这是一颗禁欲的、克己的灵魂!她生病宝玉去看她,她在炕上做针线,半新不旧的衣服,头上首饰具无,简单简朴。黛玉到来,大红羽缎的对襟褂子,照耀了整个屋子。

记得群芳会她抽到的签:”淡极始知花更艳!”她原本该是艳丽的,妖娆的,结果,却以一种内敛的淡雅用类似禁欲的自我控制与修行呈现出来并将其坚决而彻底地执行下去。贾母看到她的屋子不喜欢,觉得年轻女孩屋里这么肃静,忌讳。贾母是个品味上佳的享乐主义者,她懂吃、懂穿、懂玩,懂享受。在她看来,人生应是热烈洋溢的,是鲜活生动的,所以她爱着黛玉,喜欢晴雯,离不开鸳鸯。她不喜欢禁欲的性冷淡风。

曾几何时,这样的灵魂也曾肆意飞扬过!记得她说黛玉读《西厢》她说:“你当我是谁?我当初也是个淘气的!家里杂七杂八的书也多,大人看,我们也看,后来大人们知道了,打得打,丢的丢,也就完了!”当年的她,未必如今天一般,端凝自持,或者也是活泼的、感性的。只是被“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雄心生生把自己捆成了我们看见的模样。命运需要她冷,她便顺从,同时乐在其中。

而那时的黛玉,是美丽的,张扬的。黛玉的美以一种姿态瑰丽的浪漫与华美呈现出来,如盛唐的仕女,高贵、明艳、诗意盎然!我始终记得她的大红羽缎和掐金挖云小羊皮靴,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在黛玉的屋子里自豪地宣称:这是我外孙女的屋子!她自豪,她有个才华横溢的外孙女,品味不凡,懂得享受,心思细腻,袅娜风流。她是个真正的贵族!

这样的看法,我保持了很多年。

知道我已在不惑之年,才明白:原来林黛玉和薛宝钗是一个人啊!

作者在开头时便已借贾雨村言:“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太虚幻境的金陵十二钗的首页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一个是漫无飘渺姿态摇曳,一个是真实而尖锐,只是那锐利已被打磨光滑。

曹雪芹是伟大的,他生生把一个人人格的两面性拆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人,同样的风华绝代,同样的姿态瑰丽,却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一个浪漫,一个沉重;一个感性,一个理性;一个诗意,一个现实。

诗意的一面是隐藏心底的。它少时张扬,青年颓废,中年则被慢慢磨光,它是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光,人生因它而美丽。

现实的一面是被世事打磨出来的。它少时懵懂,青年愤青,中年则淡然,它是人经历了无数磨折之后的泰然自若,它用世事之刀,把人生磨成平淡如鹅卵石般的小路,只是那小路太过普通。它复制了万万千千普通的路,终于让大部分的人生走成和所有的、其他的人生相似的、类同的模样。这是被大多数人认可,而又让人深深觉得无奈的!

人往往少年时是黛玉而成年后长成宝钗,神采飞扬渐渐被端方稳重所取代,那颗热烈跳动的心,也终究人生舞台上差劲的演技而一次次被打击、被刺穿、被冷却。终于,演技被磨炼得成熟了,演起来毫不费力且得心应手,而心上,蒙了一层厚厚的冰,那层冰的名字,叫做“冷香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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