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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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镇的灯笼远近驰名,镇上九街三十六坊,坊坊都有立足的招牌。但若论式样丰富、做工精巧,秦家祈翌坊自是拔得头筹,一家独大。

我虽对灯笼的制作工艺一窍不通,但鉴赏能力多少还是熏陶了些的。

比如秦宅大门外新挂上的那对宫灯,灯首六条雕龙各自腾跃欲飞,灯脚有祥云缭绕,灯身六面均描着成双成对的彩凤飞鸾,整体身形流畅,图案考究,雅致而不失庄重。五十六道工序,道道费心。

此刻灯下宾客往来络绎,人人皆手中作揖,嘴上道喜,一派喜乐景象。

我藏于西厢回廊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随即在心内默默翻了个白眼。

我知这些人口不对心,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背地里无不臆测我的出身,我的来历,以及我的别有用心。他们不明所以,却总能信誓旦旦。

轻贱别人于他们而言,是最廉价又最令人兴致盎然的谈资,只要立场一致,无论几张嘴,都是一条心。

我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一来我爱看这些自认尊贵的客人暴露市井本相;二来我也的确不是什么心思纯善良家女,何必强证清白,徒增笑柄。

遐想间,在宾客间迎来送往的秦榛瞧见我,抛来意味深长一笑,满面春风。

我读懂他笑意里的嘲弄,不知为何竟红了脸,转身逃回新房。

是了,今日起,他便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

圆月悄悄爬上青空,取代远山沉沦的红日。

廊下有小厮将喜灯一盏盏点亮,映得满堂红火,映得这座百年老宅重焕生机。

独自在新房中待了一天,实在无聊得紧。我轻轻倚在床榻围栏上,对着一双灼灼红烛失神。思绪乱飞,恍然间想起这半年来的点滴。

那夜,我和他相识于城南朱雀大街。他是于深巷酒肆失意买醉的伤心客,我是在陌路他乡无处安身的飘零燕,我们惺惺相惜,暗流涌动。

一切都是缘分使然。有天公作美,自然水到渠成。

翌日,他问询我的来历及打算。我以手捧心,作楚楚可怜状,只说:“我因自幼被人拐卖,只知家乡大约在湖广一带,故自名潇湘,别的均已记不真切了。”

我扯谎,只编了个彼此都愿意相信的由头。

果不其然,他未再深究,只是温声劝慰。又道:“恰好家中做些小营生,过些日子需往湖广走动,若潇湘姑娘不嫌弃,不妨在寒舍多住些时日,届时可一同前往,彼此也有个照应。”

他是精于算计的生意人,怎会轻易上当,我们不过各自心怀鬼胎,自欺欺人。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流言无孔不入。不消几日,整个含光镇都知道,祈翌坊少东家在城南捡回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怎么偏巧就是城南?那里青楼妓寨那么多,依我看,就是从不知哪个窑子买来的狐媚子!”——语带嫉妒。

“听说那女人竟与周家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看来……”——添油加醋。

至于他们说的周家女,那是迎昭坊掌柜的千金周澧沅,秦榛的元配。

这周氏我曾见过,倒真与我有几分相似。只是终日失魂落魄,说是得了癔症,平日只居于东厢,几乎不出房门。丫鬟坠儿私下告诉我,三年前她嫁进来时已是这副模样了。

不过是个可怜人。

先前她有个情郎名唤梁生,是她家作坊的长工,在双方论及婚嫁的当头却出了意外。他们说,他在山上伐竹时失足跌倒,倒在身后竹桩上,竹尖穿膛而过,死状凄凉。

她上山为他送点心时亲眼目睹这一惨况,吓得晕死过去。后来几日,总是哭,说些疯话,反反复复又昏过几次。待到梁生头七日,竟如往日般早起,也不言语,也不哭闹,用竹篾扎结了两盏白灯笼往梁家送去。自那以后,就成了这般模样。

“唉,也是注定无缘。听说那对灯笼只挂了一天,当夜不知哪来的一阵狂风,竟吹跑了一个,找也找不着,剩下另一个孤零零地吊在那儿……”说到动情处,坠儿不忘感慨。

我意念忽动,不再搭话。

别人的故事,知晓个因果便了,细节再多,都是臆测。至于她为何嫁入秦家,下人不敢妄言,我也不再多问,点到为止。

约定的湖广之行并未等到,却等来他恃酒行凶。

我欲拒还迎。

他除我衣衫的手法有些古怪,像在解构一只制作精妙的灯笼,抽丝剥茧,想要一窥玄机。

后来闺房私语,我拿此事取笑他。他非但不恼,反而愈发放肆。

他笑道:“否则你以为我为何对你如此着迷?我可是远近闻名的‘灯痴’!”

我嗔怪他不解风情,反诘道:“若我像灯笼,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我便是那……扑火的飞蛾!哈哈哈……”他扑将过来,作势要搔我腰肢。

一番嬉闹。追追躲躲,卿卿我我。

闹得累了,双双倒于床笫。他的鼻息重重打在我脖颈上,酥痒难耐。

“——我甘愿醉死在你温柔乡里。”他在我耳后补充道。

每一个字都是一只蚁,从耳入,穿喉过,经心肺,奇经八脉无所不至,痒。我浑身酥软,心火渐旺,忽而地狱,忽而天堂。

……

你可要心口如一才好。

白天的秦榛和夜里的秦榛很是不同。

他研制灯笼时十分专注沉迷,丝毫没有在闺房时的轻佻孟浪。彼时,他眉目坚定沉着,粗砺的双手在竹骨间行云流水,各种技法交错得宜:插、穿、引、压、锁、扎、绑,一个灯架一气呵成,稳稳当当。

可惜,他的灯笼做得再好,在周澧沅眼里,始终也比不上梁生。他娶来的不过一具躯壳。

这是他的心结。

有时他酒后意乱,时哭时笑,错将潇湘当澧沅。他言辞颠倒,含悔带恨,但分明句句肺腑。

我抱他哄他,用温香软玉报他甜言蜜语。

“你尽可对我毫无保留,我不吃醋不嫉妒,我知你终将与她再无瓜葛。

“我是来助你了却前因的。”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清晰,到门外骤停。我回过神来,随即端正坐姿,盖上红盖头。

门开了又掩上。他来了。

我从盖头下觑得他虽然身形飘摇,但脚步还算稳健,看来并未大醉。

想起他曾说我行路时体态婀娜,有摇风摆竹之姿。我投桃报李,赞他慧眼如炬。他真真是慧眼如炬。

盖头掀起。我双眸迎上他清峻的眉目,比往日更多一分款款。

双唇紧贴。唇舌你来我往,我们旗鼓相当。

礼服尽褪。从此坦诚相对,尽叹山高路长,共赴云雨巫山。

我松开紧扣他肩膀的手,顺着厚实的脊背缓缓而下,与他十指相交。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对你了如指掌,你怎能对我一无所知?

他未作答,只蹙起眉,将一双映着烛火的炯目在我脸上逡巡,闪闪烁烁。

“你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过你大可放心,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我主动投诚。

“我知道梁生的死并非意外,是你雇凶杀人。周澧沅所见也非死亡现场,而是行凶过程。你见事情败露,又买通昏官,逼得周澧沅气急攻心,神智失常。

“这三年来,我一路寻仇一路修炼,替周澧沅杀掉恶徒一对,官匪半双。

“现在,终于到你了——请原谅我身不由己。”

我的指尖生出竹骨刺入他十指,沿着指骨节节攀附、紧锁,蔓延至他周身。

“我的经纬已纵横进你的脉络,从此你中有我,我们永不分离。你说这样可好,夫君?”

刻骨,才能铭心。夫君莫怕,忍忍就好。

没错,我不是人,我不过是周澧沅编织的最后一只灯笼。她造我时早已泪眼朦胧,指腹屡被刺破也不停手,我是她血泪与精魂喂成的寄灵——我带着寄望化生,也将随着寄望消散。

寄灵本无情欲。可周澧沅点点血泪、寸寸精魂都是情,都带伤,我注定因情而生,为情而死。

因秦而生,为秦而死。我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无憾。

我覆上他的唇,一息尚存。

骨骨相依不够,还要息息相关才好。

我的心火越烧越旺,终于燃出一片火海。

我将周氏精魂抽离,让它魂归东厢。血泪之恩已报,愿从今日起,潇湘之渊再无澧沅之风。

精魂飘飘荡荡,自西而东。

火光照得秦宅恍如白昼,连廊下红艳的灯笼也失了色。府内人人惊慌,奔走,呼喊,打水,救火……无声无息。

精魂飘飘荡荡,穿门而入。

附上房梁上悬着的那个白衣女子。

——飘飘荡荡,一如当初那只孤零零的白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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