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缘境|追梦而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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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节一过,习惯未雨绸缪的我就开始给远在异地的朋友挑选圣诞卡了。相识以来,因你的生日在岁末,每年都会特地再给你挑一张生日卡。

今年亦复如是。

挑好买下来带回家里,坐在书桌前摊开,提笔写下你的名字的那一刻,才猛然省起,你已驾鹤西去,碧落黄泉,两处茫茫,我纵有千言万语,奈何雁足无凭,我又能够寄到何处去给你?!

悲痛于是密密实实地压上来,压得满心满眼满屋。

这才明白,对于一个好朋友的辞世,绝不仅仅是惊闻噩耗那一刻,那几天里的伤心难过,而是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每一次想起他来的时候,心头又黯然一回,又凄恻一回,感觉自己又被无情地剥削和愚弄一回,然后才在重复再重复的酸楚之中,无奈地逐渐逐渐认清那个令人扼腕叹息,却千真万确的事实——他竟然真的是不在人世了!

一阵风过,窗外的秋叶徐徐飘落,纷纷扬扬,片片有记忆中你的笔迹。

当年我们开始通信,你早已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了,我还是个大学生。你和老阳是同班同宿舍的大学同学,只因老阳这个人向来不愿动笔写信,我只好充当秘书,他的一众亲友都由我来保持联系。

有人说,写字工整漂亮的人一定聪明,但聪明人却不一定都能写一手好字。这理论不见得有多大的可信度,不过倒很适合你。你的天赋极高,又好学勤奋,字迹却十分潦乱匆忙,委实令人不敢恭维。只是我真的喜欢读你的来信,因那字里行间总是充满了见多识广的睿智和设身处地的诚恳,你所给予我的理解、支持、鼓励和建议,总能令我眼前豁然开朗,心悦诚服。

91年2月,我抵达美国的第一天,从底特律国际机场入境,并要在该处转机。你特地开了数小时车赶来接我,陪我消磨中间六个小时。

底特律机场那样大,你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我。我第一眼看到你,忍不住笑起来。因为你之不修边幅,竟比我想像的还要厉害得多。密西根冰天雪地的二月初,瘦瘦高高的你只穿着一件浅灰色半旧的薄夹克,鼻粱上架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学究气从头到脚。

你开车带我出了机场,到附近一家叫“北京”的中餐馆去吃饭。我不时侧过头,打量身边比我年长五岁,高出半个头的你,还是忍不住要笑,实在没料到你原来活脱脱是报告文学里走出来的陈景润。

到餐馆坐定下来,你点了几道菜,却很少动筷子,只不停地劝我多吃:“这里中餐的味道不能和国内的比,但好歹比飞机上的饭强几分。”

当时尽管我的精神很亢奋,毕竟刚刚飞过子午线,时差还没调适过来,对外界的反应和感觉都异常迟钝,也没什么胃口。后来对那天的菜式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连我们那次见面聊天的内容,也仅仅留下模糊有限的,片段的记忆。

你反复提醒我,留学生的生活并不宽裕,未来我必定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和艰辛,希望我要有思想准备,不要把美国的一切想像得太好。又说,人只要肯努力,事业可以在任何时候,从任何地方开始。而一个心意相连,愿意与自己共渡一生的人,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叮嘱我无论如何,要珍惜和老阳刚刚开始的婚姻。

我不无几分茫然地回答说,此次背井离乡,好象完全是被命运推送着出现的一个顺理成章的结果,我还来不及对美国以及婚姻生活有任何想像就上了飞机。

你闻言就笑了,说我看起来不像如此懵懂糊涂的人。

事实上,我应该算是“懵懂糊涂”得过份的一个人。不然怎会自命是你的朋友,却对后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毫无预感?!

其实当时你的情绪已经十分沮丧低落。相处数年,论及婚嫁的女友遽然拂袖而去,你那一番关于“可遇而不可求”的话有一半是内心无奈的感触。你是如此向往两心契和的美丽,而这段恋情的终结加上命运加诸于你的种种身心磨折,已经使你自卑到深深怀疑自己拥有这种美丽的能力。接着要好的室友在车祸中不幸丧生,为他料理丧事的过程显然让你对生命的脆弱更加惊惧。而我们,在略知这些事实经过的一二之外,对你的沮丧、你的无助、你的孤独,并没有足够清醒的感知。

那天吃完饭,你送我返回机场。我通过安全检查口,回头和你说再见,你说,等放假的时候,你会争取抽空去看我们。

我随着人流向登机口走去,在大厅的拐弯处再次回头,见你仍站在远处朝我挥手。我笑笑,也略挥挥手,就径直走了。

这是我和你,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见面。

我到达目的地之后不久,收到你寄来的一箱中国杂货,包括酱油,香油,蚝油,香菇等等,你知道我们所在的那个偏僻小镇里买不到这些东西。那时我对烹饪一无所知,酱油,香油倒还认得,蚝油则根本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又不好意思去问别人,结果那瓶蚝油就一直被搁置在冰箱里,到你辞世,也没有打开过。

留学生的生活确实清贫,多数陪读的太太都去打工贴补家用。我也准备去端盘子洗碗挣钱,却遭到你的极力反对。你开始劝说我去学电脑,说电脑及其相关运用的专业,将来一定大有发展的余地。正牌北大物理系出身的你,对电脑有种固执的狂热偏爱,梦想将来回去建立中国与世界的互联网,所以放弃了本行去学电脑。可学语言出身的我当时连用电脑打字都不会,记得第一次学着给你发一封短短的Email,花了近两个小时,简直视那个机器为畏途,碰都不想去碰。

现在万维网无远弗届,电脑已成为支撑知识经济时代的信息基础设施,成为许许多多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工具。我后来也终于学了教育技术学,天天对牢电脑屏幕设计课件,乐此不疲。可惜,这些你都看不到了。我有时忍不住会想,如果你还活着,以你的智慧和才华,到今天不知会有一番怎样的作为?

你对我的呵护关切,真有一位兄长的实在与诚恳。91年在我们不算频繁的电话联系中很快到了冬季,放寒假了。本想去看你,可几个新结识的朋友邀我们一起去迪斯尼乐园,我向往已久的地方。行程一定,我极其兴奋,马上打电话告诉你。

“不要把那个地方想像得太好,免得去了以后失望,”你在电话那端笑着说。

你知道我生性过分敏感,行事又容易冲动。所以写信也好,通电话也好,你不止一次提醒过我,遇事不能盲目乐观,要学会先给自己留出退步的余地,免得以后因失望受了伤,又半天缓不过来。

这是你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等我从佛罗里达回来,在信箱里看到你寄来的圣诞卡。画面上是两头小鹿在雪地里紧紧依偎,一种相濡以沫的温馨,内页只有一行字,要我和老阳“圣诞快乐,幸福美满”。

数小时之后,传来你已辞世的噩耗。我目瞪口呆,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你竟然不等我告诉你,迪斯尼乐园没有让我失望,就这样,无声无息无预兆地,走了。

又过了数小时,我拿到了你留下的,长达十几页的遗书。你竟然就是这样,冷静地从容地准备充分地,把与这世上的一切联系一刀截断,走了。

我哭了又哭,哭完还哭,心头的震惊和悲痛,真的远不是言语可以形容。

多年以后有一次出差去加州,又在底特律机场转机。找到当初等候你的地方,我站在那里,而来往的人潮中再也不可能寻到你的身影。

你是为了追寻自己的梦想,早早背井离乡来到美国的。这一方号称自由宽容的异邦土地上究竟有什么,将你的学养与才华逼进了死胡同里,让你左冲右突不见退路?!那些同文同种同飘泊的人们心里究竟有什么,将你的善良温和利用到灯枯油尽,让你丧失了对人性对生活对未来最基本的信心?!我们这些自命是你的好朋友的人,又是被什么蒙蔽到如此麻木,怎么没能及时相助你一臂之力,去打开另一扇窗,等待人生的峰回路转?!

想起罗大佑那一首追念三毛的《追梦人》,歌词中那“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上天入地的追问,如此沉痛。我久久伫立,心如刀绞。

阴阳两处,一别经年,你送给我作为结婚礼物的那个玩具北极熊,憨态依然;载着你最后祝福的圣诞卡,画面的颜色也鲜明如旧。不知你在彼处的喜乐愁烦,与谁相依?你是毅然决然,追梦到天外去也,但愿彩虹那端的极乐世界里,果然没有人性凉薄、世情险恶,但愿你终于不再孤单不再寂廖不再独自伤怀。

唉,“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L.T.安息,你的朋友记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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