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的灯光昏暗而暧昧。
水龙头被用力地拧到极限,自来水决堤般地汹涌而出,就好像卫生间里快要把胃都吐出来的人一样。
我伸出双手捧了些水,撒在脸上,好让因为充斥着酒精而逐渐模糊的意识清醒一些,然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浊气,对着镜子拨弄了一下头发,关上水龙头,转身打开卫生间的大门,却差点被莽撞冲进来的醉汉撞个正着。
门被推开的瞬间,蛮横的音浪扑面袭来,被DJ玩命拉扯到最大的劲爆音乐携着扰乱心跳和理智的强烈律动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我攥住,一把扯入门外射灯与各色美酒交映的夜色之中。
场间一簇簇的三两男女正借着渐浓的酒意与亢奋的音乐摇头晃脑、尽情挥洒过剩的精力,左边卡座上身材高挑的美女高举双手随着DJ的节奏左右摇摆,正前方体重绝对超过两百斤的壮汉扯着声带拼命跟着舞台上的美女歌手一起怒吼,然而在我而言,我根本听不到他在唱些什么,有没有走调。
这烦死人的音乐,还真是莫名的令人愉快啊。
目光在狂欢的人群中来回游走,最终定格在他的身上。
我经常在这间酒吧见到他,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我们有过几次目光交接,相互微笑举杯致意。
他的气场仿佛与场间的热烈气氛格格不入,出奇的安静,仿佛世人皆醉而他独醒。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短袖T恤搭配牛仔裤,发型适中,在酒精与音乐的震动下显得有些不羁,脸上挂着刚刚好的笑容,和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女人贴耳而谈,时而微微颔首,时而拉大笑容的幅度,时而举杯与那女人共饮。
我莫名的对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产生了些许好奇,从自己的座位上提了两瓶啤酒,走到他面前的位置坐下。
“喝两杯?”我将服务员递给我的酒杯举到面前,声音不大,但显然他看得懂。
从近处看去,他已有五分酒意,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架起一满杯的酒,对我笑了笑,然后一饮而尽。
“你总是一个人来。”我将杯中酒饮尽,说。
“没办法,单身狗,又没什么朋友,又爱玩。”他拿起桌上的中华烟盒,取出一支烟丢向桌子对面的我,又举着烟盒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他身边的两个女人,其中一人摇头婉拒,另一人轻巧地取出一支烟。
最后他才为自己取出一支烟,旁边的女人为他点燃。
听到他的回答,我才发现,他身上散发的不知名气息,仿佛正是名为孤独的东西,就像他的目光一样,深邃,不见波澜。
“是有多爱玩。”我又将自己酒杯倒满,“要是没人一起,我宁愿在家里睡觉,一点都不嗨。”
我承认,自己一个人对着满桌子的啤酒,还没喝之前我就快要撑死了。
酒这玩意儿,就是一定要和对的人才能痛快畅饮的东西啊。
“喝酒,听歌,聊天,看美女,没什么不好。”他邪异地笑笑,好像电影里的浪子。
他将脸凑到身旁女人的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女人点头,召来服务员又说了几句,随即服务员将两副骰盅呈了上来。
他拿起其中一副,冲着我摇了几下,发出其中骰子翻滚撞击的声响,从他的眼神和笑容里我很明显地看到了三个字:小菜鸟。
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在酒吧或者其他酒桌上常有的助兴游戏,百度的话,应该叫做“大话骰”的游戏,久经沙场的我不可能不会啊,更何况他的挑衅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别喝到吐哦。”我回敬一个充满杀气的眼神,拿起另一副骰子,狠狠地甩起手臂,然后重重地将骰盅砸在透明玻璃桌面上。
场间各色射灯骤然急促闪烁,忽明忽暗,仿佛无数道激光般狂乱地横扫全场,BIGBANG的《BANG BANG BANG》在这一瞬间达到最高潮,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剧烈地震颤起来。
战斗一触即发。
……
……
我们在酒吧差不多散场的时候才走出酒吧的大门,此时街上已经罕有人迹,只有好不容易找到车位的汽车整整齐齐地占据着街道两端,偶尔能听到有人拼命呕吐的声音。
我将所有的体重都托付给了门口一棵孱弱的小树,用力揉着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你赢了。”我苦笑。
“我早就醉了,只是不敢倒而已。”他点燃一支烟,望着远处的居民楼某处微弱的灯光。“在这里醉倒,可没有人会送我回家。”
“你这种人是真的超不厚道,骰子玩的溜就算了,就连剪刀石头布你都能玩出花样来。”我努力挺起身板,笑骂着。“你这么会玩的人,我真不相信你会醉。”
“如果有一个人,愿意让我借着酒醉撒撒娇的话,我不介意醉给你看。”他说,随即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又说。“先说好,我对男人没兴趣。”
“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我摆摆手。“我得撤了,你不回家吗?”
“再走走。”他说。
“还走?”我取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都快四点了好不好,你还能走哪去?”
“你看。”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伸手指向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的方向。
那是远处居民楼的某层的阳台,亮着一盏微弱的日光灯,在深沉的夜色里显得十分显眼。
我不明所以,看着他。
“那里,一定有一个人,在等谁回家吧?”他自言自语地说。
不知为何,我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一份深沉而浓烈的孤独感,我突然有一种感觉。
这样的人,也许真的不是因为贪玩而时常夜不归宿,而是。
没有人在等他回家。
……
……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仍然能记起那晚他背对着我,高高地挥着右手向我告别后渐渐没入夜色的身影,有些清冷,有些萧索,仿佛再热烈的音乐都不能驱散他灵魂深处根深蒂固的孤独。
我时常会回忆起他的身影,却没有再见过他,认识他的人有的说他好像成家了,又有人说他去了其他的城市,继续他的流浪。
我总觉得,他就好像一艘风浪中的扁舟,在这世间的浪潮中漂泊浮沉,坚强地抵抗着汪洋深处的沉沉孤寂,苦苦等候着那盏为他留的微弱的灯光。
没有可以寄托心灵的港湾,到哪都只不过是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