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脑子的一小块死了。”医生用圆珠笔勾着插在观片器上的x光片。
没有完全熄灭的烟头引燃了垃圾桶里的废纸和塑料包装壳,一整夜的闷燃着,消耗完了我卧室里所有的氧气——我没有开窗。大脑缺氧一会没事,但十多个小时浸泡在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里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但是我的思路在这个地方出现了断层——为什么是这一块,而不是其他块的大脑。这一小块脑好像完全没有什么作用。比邻着控制语言的中枢和识别图像色彩的大脑表层,这一小块大脑像是一个微妙的中空地带,两军战壕之间空白的泥土,除了纯粹的空间占位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外在属性。
这空白的一块只在它死去后才拥有存在感。仿佛它在死去之后才真正获得属于自己的功能一般。我每次打喷嚏的时候,前额都会疼的厉害。那种来去不定的剧痛,像雾气凝聚成的锯子。它的攻击并不针对实体,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飘忽不定。
我有时候会想,这种从天而降的痛感,会不会又取代了我知觉的一部分。
病这个东西很晦气。我从医院检查完出来几天,我的外婆就住院了。大概是一种叫什么乳肠糜的病,听起来像是肠胃上的病灶,但会影响到患者的精神状况。据说有相当一部分得了这种病的人被误诊成精神分裂症,因为药不对症被拖延到死亡。这是一个相当微妙的讽刺,我的脑子死掉了一块却没有影响到精神功能。我外婆的肠胃出问题,却在精神上体现出来。
外婆平时就喜欢吃重油重盐的东西,得上这样的病合情合理,但往往这样的疾病在老年人身上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并发症而变的极为棘手。各个科室推脱着责任,全家人都人心惶惶。
吃晚饭的时候气氛很差,我们在姨妈家做饭吃。姨妈养了好几只狗,两只泰迪一只吉娃娃和一只西施犬。这四只狗里面有三只在买的时候我都在场,在昆明那个顶大的花鸟市场,一整条蜿蜒的小路左右全部都是卖狗的贩子,用小铁笼关着的一整窝的,大部分都没有合格的检疫。它们小时候都和我玩过的,想不到它们到现在还记得我的气味。
桌面上有两大碗鸡肉,妈妈和姨妈给外婆送去了住院的用品之后顺便去菜市场杀了一只鸡。外公夹给我两块鸡肉,我吃了一块,另外一块给那只泰迪吃了。吃饭的时候狗一直爬在我的膝盖上看着我,我又想起姨妈说过不能给狗吃鸡肉,可能会被鸡骨头卡到喉咙,我就一直盯着狗吃完,把骨头完完整整的吐出来。
吃完饭,外公把医院拿的病历本和各种片子拿出来,戴上老花镜看医生写的那些奇怪的字。医生一直都使用这种连体写诊断书和药方。爸爸妈妈和姨妈相互传阅着病历本,里面夹着好几张不同颜色的化验单,共同点是纸质看起来都挺差,被折叠过后就会有折叠过的印子,掉一些很细微的淡粉色粉末,纸质也会变软,露出一些植物纤维。化验单上面又粘连,或者用订书钉固定着各种各样的纸条和发票。这些纸条中有着奇怪的逻辑联系,这种联系并不体现在纸张的大小和次序上,而是根据纸上书写或者打印的字目决定。外公一直在纠结几个不同科室医生对于外婆检查得出的不同病理结论,可能是因为外婆病的太重,各个科室都在化验和诊断单上写这个病是其他科室的处理范围。外公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妈妈和姨妈紧张的坐在沙发上,爸爸在客厅里不停踱步。我说我想去网吧玩一下,爷爷给了我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我又找爸爸要了一百。
凭借着那张脑科开的医院报告我可以买到我想要的药。锡纸盒里只有三粒,要一百块钱。我把这种淡绿色的药片用指甲细细的磨成粉末,融在外婆的胰岛素针里——我从外婆那里偷拿了三盒胰岛素针。我妈妈每月都会送十盒过去,我偷拿的三盒应该被外婆认为是她自己记错了,因为她没有和妈妈说过这回事。
这种药片有一些镇定止痛的作用,从说明书上可以看得出来,这种药是口服的,说明书十多页里面有五页是在说这种药还没有明确的副作用,包括但不限于:癫痫,抑郁,不孕不育,食欲不振,奇怪的皮肤炎症和各种各样的过敏。
我把针头推进手背的血管里,胰岛素针原本是注射在肚脐附近的,针头相当细长,但如果直接注射到手静脉药液扩散的会快一些。
这种药通过注射会表现出和说明书上完全相反的性质。
它会增强痛感。
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大抵是她在上海的所见所闻。在外滩挤了一整天,去看了艺术展,现在正打算去酒吧玩。
“我来找你吧”
“昂?”她没有反应过来。
“我现在去找你”
“可现在已经快十点了……”
我挂断了电话。
外婆住在医院四楼,这个点很少有探视的人在了,走道上空荡荡的,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好像现在也不是正常探视的时间,但我这么直接走进去却没有受到门卫或者护士的阻拦。
外婆就躺在病床上,她的脸有些浮肿了,原本的外婆是一个微胖的乡村老人,现在皮肤因为肿胀而少了一些皱纹。脸比以前白了许多,是一种像医院的墙壁一样的不健康的煞白。她鼻子里插着两根呼吸管,连到墙上的一个瓶子里,连续细碎的气泡从那个瓶子底部冒起。我开门的声音好像被她听见了。她微微把头往门口这边侧过来,眼睛很难睁开,只能微微的眯一条缝,那条缝里面看不到眼白,只有黑色。
我走到床边,外婆的手上还连着一根针管,但是没有吊任何药水瓶在床边。
“感觉好些没有。”这句话就像是一种形式上的客套,我没有从这句话中期待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回应,或许我也没有被期待着说出这句话。我的头抽痛了一瞬间。
外婆虚弱的点点头,她的呼吸相当微弱。
“你这里还有钱吗?我有一点事情要办”
我握着的外婆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我松开手,她的手指微微指向床头柜。我把几层柜子都拉开,找到了两百块钱和一些零钱。这点钱刚刚够,但并不宽裕。
“还有更多的吗”
外婆的呼吸更微弱了些,我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我的声音,她这回没有给我什么回复。我用手指探了探她的呼吸,应该只是昏迷过去了。犹豫了一下,我并没有按下呼叫护士的应急按钮。我不想让爸妈知道我来过这里。
夜间的飞机我并不常坐,机翼上的导向灯缓缓的闪烁着,比空中的星空还要明亮,机翼上的引擎推动机翼,机翼推动整个飞机。在震颤中收回地轮,飞机穿破云层。
我从上海的机场走下飞机时已经凌晨了。我打开手机,看到了二十多个来自父母的未接电话。我回拨过去,对面是父母的声音。有点疲惫,但还是感受得到愤怒。我敷衍的说我朋友出事了,明天就回去。他们质问我难道朋友比家人还要重要,我挂断了电话。
这个点已经没有地铁可以坐了,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我打了个电话给她。
电话响了五声,“我现在已经下飞机了”,我直接说。
“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周围有些嘈杂。
“可以来接我一下吗,我现在没钱打车过去了”
“你疯了”她挂断了电话。
我不太想给她打第二个电话,环顾四周通明的候机室,我开始认真的考虑在这里过夜的可能性。此时的候机室并不空旷,大抵有许多航班是在凌晨出发的,商店和买快餐的商铺都没有关,我花比外面贵许多的钱买了一个汉堡,才吃了一半,她打电话给我。
“你现在在哪”
“在候机室”
“来接机口”
她打了一辆的士,我挤上后座,把半个汉堡拿给她“想吃一点吗”
“你来干嘛”她根本不理会我手上的汉堡。
“来玩啊”我自顾自的吃着后半个汉堡“咱们这是去哪啊?”
“我昨天找到了一家不错的音乐酒吧,去看看吧”
持续连绵的痛感让我一直保持着清醒,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从市郊到灯红酒绿的商业中心,最后停在一条小巷边。我把她摇醒。
酒吧里面的人比起候机室的人就少得多了,虽然说是音乐酒吧,但乐队在的乐池积满了被踩过的彩带条。音乐只是音响里面还在放着。我们在靠窗的地方坐下。
“你有什么想喝的吗”我翻看着酒单问她
“我已经很累了,你点你想喝的吧”
我们心照不宣的一点是,我无论点了什么都只能是她替我付账单,因为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
“你白天的时候来过吗?”我掏出一盒烟,示意侍者帮我拿一个烟灰缸过来。
“白天的时候还是有乐队的,唱了几首民谣。”
“那这里算不上音乐酒吧吧,音乐酒吧都应该演奏jazz的”我用手指着乐池,“smooth jazz,是我的话就让乐队弹这种,人们可以慢慢的跳舞。”我吸了一口烟“如果我来的早一点我们就可以下去跳一下”
“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不会跳可以学……”我本来想说每个人都是踩着舞伴的脚学会的跳舞,但我又不忍心我的鞋子,所以没有说出口。
“反正你就是看不起民谣,你就直说吧。”
“有一说一,民谣就是迎合低智人群的产物。只要长的好看,就算你什么音乐理论都不知道就可以唱民谣。”
“但你其实也听不懂那些爵士,你只是喜欢这种优越感而已。”她突然直视着我的眼睛“你其实对于你挂在嘴边的那些高级词汇一无所知,只是把它们像项链一样穿戴起来,显示你的优雅和知识。凭借着这种空洞的优越感生活”
我低下头搅拌着长岛冰茶。她喜欢我。这一点我心知肚明,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喜欢的要疯掉了,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情。这就是我来找她的原因。
我一直和她说,我从没有把她当成朋友,也没有把她当成恋人。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无法用几个简单的词语和定义就概括的。或许,或许大部分的人际关系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共性,但我愿意把视角放在那些细微的不同之处。那你喜欢我吗。她问我。我喜欢。但是我们的关系就是我和你的关系,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恋人。在这样的对话之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一直觉得她可以理解我,她如果真的有她说的那么爱我,那她一定愿意付出努力来倾听,来了解我的内在,来认识我的悲伤和内涵。而不是像老师和家人那样,认为我只是在一味逃避。
但她终究还是这么想了。
“你的脖子真漂亮”我盯着她的眼睛,“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后颈”
她低下头研究桌子上的木纹裂缝。
以前没注意,她的侧颈洁白光滑犹如象牙。温润的微微搏动,散发着她洗发水的味道和家一样的温暖。
“你知道吗,现在已经是七夕了”她低着头说,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我微微站起身,向前俯下,把侧脸贴上她的脖颈。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深深的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把空气中的粉尘和酒精液滴吸入肺中,令人以外的是,在这样嘈杂的地方,竟然拥有着能够让我冷静的香气和温度。我微微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她的锁骨。
她打了我一巴掌。
我脑子里对痛感的感觉通路被药品占据,所有的痛感都要排队进入。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地上了,玻璃杯碎了一地,冰块和吸管在地面上划出很远。周围的人用同样的眼神注视着我,然后迅速转过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地上并不干净,但我也不急于起身。费力的在裤包中寻找着我的胰岛素针。我迷迷糊糊的看见她拿起包,收拾着准备离开。我用沙哑的声音求她留下,我在地上蹒跚着,在地面的砖缝里寻找可以为我解决账单的机会。
她还是走了。
我躺在地上昏迷过去,带着那种连续的刺痛,我做了好几个连续不断的梦境。中间被酒吧的侍者叫醒了几次,那样短暂的清醒并不能打断我的幻想。
我梦见她。我梦见我站在一片长满青草的平原上,数以万计的婴儿躺在这平原上,旭日刚刚升起,每个婴儿身后都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旭日中我看到她。我遮住脸,转过身的时候我出现在她家中——我从来没有去过她的家,她对我叙述过无数次她的家庭琐事,虽然我没有在意过,但那些词句一定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轨迹,就像那个巴掌在我眼前划过的曲线,它在我视角的余光中留下了一条可以追溯的红线。整洁,整洁,整洁。沙发和茶几上的茶具摆放的一丝不苟——就连沙发上的她的衣物也是,她一定怀着难以言明的仪式感脱下这些衣服。每一件都叠的整整齐齐,按照她脱下的顺序依次叠放。最上面是她粉红色的内裤,放在紫白格子的无袖连衣裙上。我转过头,我想我从来没有看到她穿那件连衣裙,也对那条粉红色的内裤没有记忆,可一切就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她躺在茶几旁的地上。左乳端立着一个空的威士忌酒杯。头发整齐的散落在身后。我一直避免直接看到她的面容,那是混乱和无序的调和,最温暖的黑暗,我唾手可得的禁果,来自恶魔的蜜糖。我发了疯一样的破坏这个幻想中的房间,我把桌上的茶具一个个砸碎,把沙发上的靠枕撕裂,露出内里膨胀的填充物,我把她叠好的衣物扔的到处都是。我踢碎了她胸脯上的酒杯。
可每当我转身,回头,一切又在瞬间回复如初。
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祈求她的原谅,咒骂她的家人。我对我自己的逃避供认不讳,同时又大声坚持着我旁观者角度的合理性。我癫狂的撕碎了我的内在,无意识的寻找着能给我带来痛苦的象征与符号。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她的脸。
就像是我唯一可抓住的稻草,灰暗世界里唯一的色彩,黑色幕布上流动的血液。她的脸洁白无暇,好像一万个人的面容重叠在一起,皮肤的边界充满了思辨意义上的不确定性。但她的脸上又充斥着她的个人性质——眉脚的细痣,下颚和耳尖的毫毛,还有她极具特色的细微雀斑。
这面容迅速的消逝,她的身体也变成虚无的幻影,失去了温度。我听见酒杯掉落在地面的声音。
这个梦境反反复复的在我脑海里上演,偶尔的清醒并不能打断这种微妙的哲学联系……以至于我坚信这个梦应该有一个名字,有一个主题。但我一直无法获得那样概念性的提示。
酒保们打了我一顿之后搜刮完了我身上的所有东西。我请求他们让我在酒馆打工来积攒回家的路程费用,他们拒绝了我。
之后的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走着,比起梦境,现实反倒让我感受到那种虚无的存在感。我从来没有什么梦想,只是按部就班的走在规划好的轨迹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每次进入人生的下一状态都会让人感到难言的阵痛,而当开始沉淀的时候,对于改变的梦想重新开始萌芽,同时而言,对于维持现状的名为惯性的铅球也越来越重。
我开始配合外婆的积极治疗,用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我戒掉了那种淡绿色的药片,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把自己沉浸在疼痛之中。我记起了她的电话号码,我从没认真的记忆过,这也意味着我从没真正忘记过。我逐渐开始了解我颅骨内部那一块阴翳的存在意义。哦,对了。我还想起了那个梦的主题,那是,那是一个——
关于酒可以融化酒杯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