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与父亲

近几年一到清明节便梦到父亲,仍是生前的样子:高而瘦,光头,面色红润但无表情,着白衫青裤,哔叽尼尖口鞋,正从外间往里屋走进来,因为门矮,腰略弯着。
有时我并不知道那天是清明,但仍会准时地梦见他。难道世界上真有鬼魂?还是因我心里存着的那份一直不敢说出去的愧疚?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只有两个词就可完整形容:顽固,脾气暴躁。
我不是迫不得已决不会和父亲说话,因为真的发憷。其实他真没揍过我,可我就是怕他,不知道原因。偏偏母亲每次做熟饭,都会让我到村北叫在田里干活的父亲回来吃饭,我就会如宝玉要去见贾政似的,浑身筛糠,但又不敢说不去,母亲也很厉害呢,于是懒懒地答应一声,然后放下手中的书,整整齐齐码放到书包里,又削削铅笔,拿起把笤帚扫扫屋子,没等扫完,母亲又喊了起来:“磨蹭啥呢!半天了,不见动静!”
“扫......地......呢......”
“别扫了,赶紧去!”
我这才迈着方步踱出院门。缓缓地向村北走去。
仿佛老天也帮助我似的,我每次站在南头的田埂上,父亲都正在北头的田间干活。我犹犹豫豫地喊:“爹......吃饭了”
他往往头也不抬回一声:“知道了”。我于是一溜烟跑回家去。
但有时也不得不和他一起干活,好在我兄弟姐妹多,几个人一起和父亲干农活时,我还比较大胆些,有时会趁着姐姐哥哥们聊天时插上一句。
有一年春天,我们全家出动在田里拔洋葱,准备第二天拉到城里去卖。那年洋葱长得特别好,葱白大而粗,叶子也很肥大,中间长得葶很粗很长,折下来,用小刀刮了外面一层薄薄的绿皮,就露出里面又嫩又脆又甜的部分来。大家干活累了,就坐在田埂上边刮着吃边聊天。我突然想表示一下自己也是个读书人了,于是说:“美国人都上去月亮了。”
“胡说八道,哪里说的?”父亲声音不高但严厉地问。
“书上说的”。恰在那时,我在英语书里学了那篇关于月亮的文章,最后提到了美国人登月球的事,还配了照片。
“书上说不吃饭也不会饿,你以后别吃饭了”
我立刻闭嘴,众姐姐哥哥也一时鸦雀无声。稍后,大家各自干各自的活去了。
父亲总认为女孩子除了干活就应在家缝缝补补地干些针线活,出家门就会学坏,于是禁止姐姐们和我出去看露天电影,他在门口放了一根椽子粗细的棍子,把我们几个叫到跟前说:“谁出去看电影让我看见了,我就打断谁的腿。”
电影是八十年代农村唯一的乐趣。魅力实在太大了。再说了,街上的小伙伴们往往早早就知道了要演电影的消息,互相约好一起去看的。我怎能不去!至于挨打。。。。。。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早早吃了晚饭,帮母亲洗了锅碗,喂了猪羊,呆在屋里等着父亲出门去找人侃大山。已经能听见放电影的人通过村里的喇叭报将要放映的片名了,父亲还在慢吞吞地吃饭,仿佛那碗面条要吃到驴年马月似的。我一会透过门帘看一眼父亲,唉,没吃完呢!于是拿过小人书翻几页,可根本看不下去,一会又偷偷地掀开门帘瞅瞅,父亲怎么还没吃完饭呀!我真想我家的墙上也有个后窗户,好让我能翻过去呀!
好不容易等父亲吃完饭,我隔门帘看到到他去门后的缸里舀了碗水,跨出门槛,在台阶上上站定,喝一大口水,然后很响地喷出去,在他的面前立刻出现一团水雾,仿佛现在的洒水车经过时一样。
他终于漱完了口,背着双手出去了。我立即跑了出去,连个板凳也不敢带,因为,我回来时,院门一定上闩了,我必须翻墙回来,蹑手蹑脚地走进厢房我自己的房间里。有时声音稍大,惊醒了堂屋的父亲,就会大喊:“谁?”
母亲则说“老鼠呗。”于是,我的腿确定无疑不会被父亲揍折了,只是怕哪天从墙头上调下来时摔折。
高二下学期,父亲食量大减,食物到嗓子眼就下不去了,去医院一查,贲门癌,当时就让住院。我那时寄宿,回家后闻听此事,虽震惊,但也没深深的悲痛,一来觉得总那么强悍的父亲不会有什么大事,也许还因自己真的没有那么爱父亲。
我那时不懂什么是爱,也没学会爱自己,爱别人,虽然这个“别人”竟是己的亲生父亲。即使现在,我也总怀疑我会爱吗?关心别人?我的亲人、朋友们甚至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在“爱”方面有很大的缺陷,以至于变得心灵冷漠、或者是表面上还正常心底里却是彻底的寒冷?
我在周日上午去看了住院的父亲,父亲那时已苍老很多,实际上他还不足五十九岁,虽然光头,但可看出发根已全白了。脸色蜡黄,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很小的一间病房很简陋,四围空荡荡的,中间放一炉子,在那里照顾父亲的二哥说是做饭用的,可以省点钱。炉子旁边有一竹篾编的暖壶。问及父亲的病,他说医院让做手术,但手术了也未必能好,所以急着回家。我明白他是怕手术,怕住院花钱。但我能说什么呢?我也拿不出一分钱来帮助家里,相反,还要花钱上学呢。(是不是我太自私了。竟没想到可以退学,挣点钱补贴家里。但是,那时我的哥哥姐姐都已婚嫁,除了我一个吃闲饭的,已都独立了。现在想来,父亲还是怕给并不富有儿女造成负担吧。)
最后一次见父亲,已是他静静地躺在我家堂屋中央的床上,蒙着白布了。我仍是没有别人说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心情沉重或者毫无感觉,我掀起父亲脸上的白布,父亲脸色苍白,冰冷,我竟没来得及和父亲道别。若是我早点回来,我会跟父亲道别吗?父亲和我之间从无有一点温情的话。我和父亲最最亲密的交流就是我还一、两岁的时候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在村里的戏台前看戏。可是,那镜头已飘得太远太远,远到模糊甚至不见。
父亲在家停放的日子,我基本没哭,有人来吊唁也不过干嚎几声。只是到了埋葬了父亲,我才突然大哭一场,只哭得自己没了知觉,但仍是没有痛感。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哭,也许是生离死别第一次在我的身上发生,我还不习惯。
母亲说父亲临死前叮嘱她:“一定要让文儿上学,哪怕补习一年也要考上大学,”他还告诉母亲他偷偷给我攒了三千块钱,怕将来我考上大学了,嫂子嫌花钱不让去上。
那一刻父亲的爱弥漫了我全身心,只是这种感觉来得太晚,太晚了。
我再不用因看电影翻墙头了,也不用害怕他的顽固,我甚至不用再去怀念他,我想,照顾好母亲,应是我对父亲最深刻的爱的回报。
清明年年到来,年年梦见父亲,我们理解的道路终于通了。有一天,我或许会画画父亲的肖像:高高的个子,光头,眼神慈祥,白褂青裤,晒着太阳,和我聊着天。虽然我不懂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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