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阅读我们的生活

——读宋烈毅长篇散文《漫游者札记》

最好的文学评论是作家写的,而最好的散文是诗人写的,这是我的固执己见。宋烈毅的散文集《与火车有关的故事》一夜读完,惊诧莫名很少外出的他会用这样的题目,怎就能将琐碎的生活诗意呈现,至于呈现之后是什么,那是读者的事,他已预留了足够的空间;我不是作家却记下这些文字,只因他写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我有什么不敢对自己的生活评头论足呢?我跟他生活在同一座小小城,他隐居,我寄居,因此我贴近他的文字,但也会游离他的文字。

这座江边小城,又名宜城,四面环山,长江绕城而去,温润的空气修饰着女孩的肤色,故此地多佳人,自然让文人赞三叹四。只是曾经的省府身份丢失,大型化工企业几乎与居民区混杂,满城的日子像厚厚的落叶。看不见的东西是重要的,但很多人就是无法也无力看见。“和狗一起沉默游泳的中年男子”、“站在街头寂寞看烟花的男人”、“在夹竹桃上了结自己的死者”、“低档歌厅吼《梦驼铃》的业余歌者”、“顶着做成扇形头发招摇过市的中年女人”、“银行自动取款机旁睡觉的流浪者”,甚至“像风筝一样的鸟”、“对面楼顶那根排水管”、“热电厂的烟囱”等,都被慢镜头围困,进退失据,快慢不由人,企图在夹缝中穿墙而过不得,反而卡在中间无法动弹,只能用游泳、头发甚至死亡做武器突围,但伸出去的拳头只是打在虚空里。《漫游者札记》里几乎都是丧失生机的人,连青青河畔草都不见一根,只有他,一个外表安静内心激烈的男人用想象无休无止向内外奔驰。一只脚踮着地面,坐在自行车座上等红灯过马路回家的男人,看起来只是个路人甲,没人看出他的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长着翅膀的鸟,翱翔天际,犀利而冷静地俯瞰苍生,远离一地残雪的生活,渴饮甘泉,累栖林荫。是的,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文字赋予他深度、力度和温度,文字是他的秘密武器,让他惊鸿一瞥被遗弃在开水炉旁曾经繁华喧嚣的沙发,洞穿命运,只有,他能。又或许,文字还是秘密花园,让他隐身于此,阅读一封又一封哲学信件,逐字逐句回着没有收信人的信件。可这是多么孤寂的一件事,一个人,一些文字。是的,从《漫游者札记》中,我只看见一个人,一个人旁观生活秘而不发的真相,企图告知被围困者,但只有和他一样的人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想布道的对象,忙碌于发胶或丝袜。

宋烈毅说他写作时会听背景音乐,但我无法从他的散文听见旋律,也许徘徊吟唱多给了诗歌,或者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弥漫在文字的空隙里。其实呢,也许是我没有耳朵,我多么希望拥有一双音乐的耳朵,闻听折竹声,也知夜雪重!但宋烈毅绝对是画家,而且多画墨线勾勒的中国画:

“我有一个在这里年轻很多回的母亲,而她现在安睡在墓地里,那里的墓草很深,我去一次必须修剪一回。我去一次便回想起她的银发一绺绺地飘落在老街理发店的角落里,堆积在那里,类似一种时间的雪”(《在理发店里》),仅仅这一句,年轻时粗黑辫子的姑娘,中年时盘起发髻的妇女,年老时白发如雪的母亲,老去时坟头狂生的青发,如画一张张陈列女人的一生,惟其如此,逝者不至于完全尘归尘,土归土。生者怀念,死者安息……

从平常的一瞬读出时间的惊心动魄,绘之以笔,这也许不是宋烈毅的独门秘籍,我只是奇怪他究竟从哪里练就的武功?我甚至很怕这样的画面:“我承认我只对一个睡在自动取款机旁边的人看了一眼,我便带着他和他的密室拖行前进。我代替他在街头流浪了一阵子”(《流浪是怎样发生的》),宋烈毅们和流浪者是同构的,文字也许是前者寄放灵魂的地方,但现世行走,总是踉踉跄跄的,与后者比,一定多点什么吗?接纳生命只是一段逆旅,每个人以不同的方式流浪,是走至致自卑还是顽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着。

文人都有归园田居梦,都奢望桃花源,如果生活在工业污染到人不能正常生活的地步,哪怕阳台上枯萎的花叶也是象征。“我在看烟囱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在向它射去一支箭,一支牵引着细绳的箭,我每看它一次就是在射中它,就像一种没有意义的任务的完成”(《和烟囱对应》),这样的动作无端想起顾城,那个用天真书写残酷的长不大的小男孩,但宋烈毅不是顾城,接下来的是:“抽一支烟,吐出一些和大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极其相似的烟雾,或者摘掉阳台上那些明显有些枯萎的植物的花(它们曾经好好地活着,它们曾经生机盎然)抛洒到楼下去”,射击只是想象,无奈才是真实。所有人都知道田园只是个梦,是个陶渊明们不愿醒来的梦,但是怀旧人、边缘人、思想人,如果不制造一个梦境,如何抵御热电厂坚挺的烟囱、阴云似的浓烟呢?灰姑娘是嫁不了王子的,王子注定要娶公主的,可是如果连“如果”都没有,如何对付杀人不见血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和工业的狂飙突进呢?

年少时,寻觅爱情是比生死还重大的事。史铁生说,爱,让瘫痪的他仿佛可以从轮椅上站起来。河畔散步,看落日,听《我与地坛》,忽然明白它其实是:《我与母亲》。那些生活压不垮磨不碎的生命,总是被好好爱过,但这份爱,未必是爱情。我不知道宋烈毅如何看待爱情,“霓虹灯就是这种很容易残缺的东西。而我知道,在天气尚未真正变冷、万物萧肃之前,那些前赴后继的秋夜的虫子们仍在不停地撞向它,它们都长着透明的薄翅啊,它们那对稀薄的翼翅不像婚纱又像什么?”(《灯前取暖》)——这些闲笔、这些旁枝斜出的部分,往往是作家故意漏出的光,透露着他的欲说还休。有时,他们不断铺垫、铺叙、铺展,其实只是小孩子玩捉迷藏,不管藏得多隐蔽,还是希望你找到他,哈哈地闹着玩才有意思,否则黑咕隆咚地可怕着呢!

“她终究是要把她的一切奉献给自己的恋人,从这站立在购物车上的片刻开始” (《超市所见》),“她”是谁?所恋者是谁?宋烈毅写得特别明亮的是他的烟灰缸。说实话,以前我从来没有瞩目个这脆弱华丽的家伙,更不屑它里面盛放的残灰。写作是一种呈现,让读者以作者之眼去观看,从而丰富他们的观看:“这些从一根烟的微火里燃烧出的烟草灰烬。一根烟的微火,这和我的写作精神多么相似,我的写作是需要微火的,需要它照亮晦暗的事物,照亮它们使之成为一些又一些明亮的喻体。而什么是好烟,是那种可以燃烧出雪白的烟灰的吗”(《我的烟灰》)。“一根烟的微火”,像极了苏童说的“写作是寻找开灯的绳子”,诗歌,是精神火光中的灵感吗?那散文呢?余火后剩下的烟灰,那么洁白,这样余温不散。我不太相信艺术家会钟情于具体的人,人,也许只是途径,他们爱的可能还是终身追逐却若即若离的缪斯吧?

异化,这个词常常刺眼。人的异化已经到麻木不仁了,似乎只有丢了心的人才无坚不摧。可宋烈毅太残酷,人的异化也就罢了,物的异常他居然也用淡笔不动声色地写来:“所以当我来到这个广场看到天空中飞翔的一只大鸟时,我竟然把它当作了一只风筝。它飞翔的姿态实在太像一只风筝了,但最后我分明看见它黑色的身影缓缓下降、潜入了湖边的一片树林”(《一只鸟像风筝那样飞着》),一只鸟需要去模仿风筝吗?也许吧?如果它周围没有几只鸟,尽是风筝的话。在《迢遥的注视》中“我”的小女儿喜欢骑的“狮马”,是这小城唯一的一对铜雕,合拍银行的高大上,却极其孤独。小孩子骑“狮马”,大约在想象中策马扬鞭吧?我们不能靠想象过一生,想象也会异化的。

可我偏偏想象:如果宋烈毅不死守这座江畔宜城,四处流浪,哪怕短暂旅行,他会写出怎样的文字?野夫《身边的江湖》让我放下蒋勋《少年台湾》,尽管我常常枕着那个台湾少年的旧梦入睡。我喜欢一切让心宁静或沸腾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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